伟大的厨子李娟(第2/2页)

我怀着无限乐趣(绝对无法忍抑的乐趣!)一次又一次用力剜出一大块细腻洁白的羊油,丢进热锅,看着它面对我愉快地苏醒,看着它丝丝入扣地四面融化,润物细无声。再出其不意扔进切碎的洋葱和固体酱油,香气“啊”地叫了一声,喜气洋洋地烟花般绽放。毡房被香得微微地鼓胀。赶紧倒清水!浇灭它的热情!于是香气迅速退却到水的内部。盖上锅盖煮啊煮啊,柴火烧啊烧啊。一旁的面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暗自变软,并且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柔软……温顺地任我把它切成块儿、搓成条儿、捏成片儿,无怨无尤,躺倒了一桌子。水开了,边开边说:“来吧来吧,快点快点!”满锅沸腾,争先恐后地摇着手。我每丢进几块面片,面汤就会稍安静一点点,但还是无法安抚。直到“熟”这种力量全面覆盖上来,锅中诸位才满意地、香喷喷地渐渐静止下来,炉火也渐渐熄灭。汤饭如鲜花怒放一般盛了满锅。至于放多少盐,不必操心,我的手指比我更清楚。

哎!作为众望所归的首席大厨子,我得到的赞扬远不及做饭本身带来的乐趣更令人满足!但如此澎湃的热情,却只能做饭给三个人吃,连扎克拜妈妈他们都觉得可惜。于是大家一有机会就帮我传播美名。从此以后,每当附近的邻居要进行联合协作的大型劳动(如擀毡、卷羊毛),大家都会邀请我前去炒菜。

然而,在人多的地方表现,多多少少有些心虚。心一虚,爱心也虚了。于是饭菜准备得很是狼狈,十几个人的分量堆在一口锅里,搅都搅不动,恨不能扔了锅铲抄起铁锨上。满锅杂碎,横眉冷对我一人。奋力铲三下,也不肯翻一次身。对付犯犟的菜,我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暴制暴,大火猛炖,不管三七二十一,煮你个滚烂再说。到最后,满锅呈现的不是鲜花,而是蔫巴的——呃,尸体。

只好浇点醋,撒点味精,假模假式地提点鲜,悲伤地端出去……

可是,大家还是吃得高高兴兴。对于我的自责,大家都莫名其妙。

看来,爱心这东西,无论出现在做饭的人身上,还是吃饭的人身上,其效果都是一样的。

我要赞美食物!我要身着盛装,站到最高最高的山顶,冲着整个山野大声地赞美!——谢天谢地,幸亏我们的生命是由食物这样美妙的事物来维持的。如果走的其他途径,将会丧失多么巨大深沉的欢乐和温暖啊!

谢天谢地,食物往往是可口的。如果都非常难吃的话,活着真是没劲……

谢天谢地,固体酱油是固体的,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洒得到处都是,否则我们动荡的游牧生活将会失去一抹颜色和一缕咸香。

谢谢蒜,它是辛辣的,却又明明是香甜的。它洁白饱满,举世无双。把它切碎后拌进饭菜里,饭菜的灵魂会立刻变得热烈而高亢。

谢谢盐,它是咸的,且充满力量地咸着。没有盐的茶水,喝起来轻浮虚弱、怯声怯气。有了盐,茶水才实实在在地厚重起来,才有了“食物”的质地,才能作为可充饥的东西,坚实地顶在肠胃里。

谢谢每一样能吃的东西,哪怕是两根细细的、放了两个月的干肋骨条,我也热切诚挚地尊重它。

还有雪白的羊油——脂肪摄入过多怎么会发胖呢?发胖明明是因为好吃懒做。

还要赞美寒冷,赞美湿润的空气。它们令肚子饿得飞快,令食欲旺盛,令味觉警敏,令最平凡的食物都能带来世上最感人肺腑的享受。

还有新鲜奶油,用馕块厚厚蘸了大快朵颐,便深知何为“幸福”……可惜的是,为了长期储存这种牛奶的精华,鲜美的奶油只能进一步加工制成固态黄油。当然,黄油也是美味迷人的,但相比之下,黄油像是失去了丰满肉身之后的灵魂,有些缥缈、无以依托。

我还爱菜刀,出神入化地运刀如飞是每一个美食加工者所追求的境界,可是我却轻易就达到了。唉!

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也并非什么都令人满意,比如说揪面片的技术……不知为何,总是揪得跟巴掌一样大,而且总是揪得慢吞吞。前面下锅的都煮煳了,后面还有一半没揪完。面又总是那么多,大家都太能吃了!总之,一到揪面片时我就紧张得不得了,又心烦意乱,从手指头到手腕累得快抽筋。卡西那么笨的姑娘,都能揪得飞快、流利又轻松。因此我猜这与技术无关,大约是手指长得不一样……偏偏这种活又总是我一个人干,更是手忙脚乱。

挤完牛奶的妈妈回到家,看我围着锅团团转,快撑不下去了,便叹口气,洗了手过来帮忙。别看她叹气时显得怜悯又大度,实际上揪起来比我还磨蹭,像掐花一样仔细地掐,而且每掐下一块面片,得甩三下才能使之脱离手指。真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