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的事(第2/4页)

既然被称为“石头路”,那这条路就全都是石头铺的啰。结实倒结实,就是高低不平,到处大坑小坑。坐车走这种路,那个颠啊,比骑马还颠,身体在车厢里甩来撞去,浑身大大小小的裂缝儿。偏偏司机们都热爱音乐,音响总是拧到最大音量,还总调成重低音模式,于是那个唱歌的小子,像是搂着你的脖子唱,趴在你耳朵边唱,对准你的耳鼓膜唱……这样的音乐配这样的路,真搭。久了,心跳也跟着搭了起来。我哀求道:“我晕车,我快要吐了。音乐还是调成正常效果吧?”那个年轻司机非常同情,调整一番后,那唱歌的小子一下子离我远了十来步。我长舒一口气。但没过两分钟,他又装作换歌的样子,悄悄恢复了重低音。还以为我察觉不到!

有的司机特没人情味。一上车,先板着脸开价,并摆出一分钱不让的架势。但价钱一谈定,就变了个脸乐呵呵地向我问好,向我妈问好,还向我外婆问好。我大吃一惊:“你认得我?”他提醒:“今年你们过汉族年,我还去拜了年呢!”(我们这里把春节叫作“汉族年”,把古尔邦节叫作“民族年”)

亏他口口声声地左一个“老乡”右一个“老乡”,五十块钱车费一分也没给我便宜。我说:“哼,别人的车只收四十!”他握着方向盘紧张地盯着路面,一声不吭。

等从县城返回时,又遇到这小子的车。我板着脸,还没开口,他就抢着说:“四十!四十!这回收四十!”

从沙依横布拉克到县城,若是不转车,中途也不频频停车喝茶的话,至少得走六七个小时的路程。无论哪个司机,都会在中途的可可苏湖边停下来请乘客吃一顿饭。到了桥头,还要再请喝一道茶。谁叫他们收那么贵的车费。

我搭过一辆羊贩子的小卡车,倒是蛮便宜,只收三十块。上车时,后车厢里只系了两只羊,等出了可可托海,就增至十几只。一路上,他见到毡房就停车,做了一路的生意。我无奈地跟着他四处喝茶,帮他牵羊,替他算账,耐心地生着闷气。我对他说:“要是我坐别人的车,现在已经到了县城又回来了!”

他很愧疚,于是到了耶克哈拉,给我买了一瓶娃哈哈。到了桥头,又给我买了一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爱喝娃哈哈。

在冬库尔牧场时,从汤拜其方向进城的话,会常常遇到汉族司机。那时,他们往往比我还要惊讶:“汉族?是汉族吗?你一个汉族,跑到这里干什么?”

那次我天刚亮就出发,骑了三四个小时的马,穿过三条山谷、两座大山,又绕过一个高山湖泊,经过两三个前山一带的小村庄,才到达能搭上车的一条土路旁。送我的斯马胡力把我的马牵了回去,我独自在路边等了两个多钟头才拦住一辆拉铁矿石的大型重卡。再往下,三十公里的路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因为严重超载,不敢跑太快,司机说轮胎受不了。

这三个小时里,那司机不停地和我说话,说得快要口吐白沫了。我也算是话多的人,但遇上这一位,只好闭嘴,实在找不到插嘴的机会。我猜他一定很寂寞。

他是河南人,二十四岁,去年秋天跟着一个同乡老板来新疆干活。但是除了喀吾图,新疆哪儿也没去过,工作又辛苦又单调——想想看,每天都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在眼前这条光秃秃的土路上来回,沿途一棵树也没有(环境有些像吉尔阿特),偶尔出现的搭车客全是语言不通的哈萨克族。

等聊完了自己,他又开始聊家庭。他幸福地告诉我自己刚结婚两年,孩子八个月大。等下个月向老板结一笔工钱,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家让媳妇买空调。然后又向我请教哪个牌子的空调比较好……我感觉怪异,在这条荒凉的土路上,在这异常缓慢的行进途中,居然聊起空调的牌子……太不真实了。

聊着聊着,就熟了一些。这家伙开始向我倾诉他对他老婆的爱情,说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是如何的中意云云,还背诵起他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

等再熟一些的时候,又忍不住向我透露他深藏的一个秘密。原来他还有一个小老婆——怪不得如此拼命地打工,原来要养两个老婆。

他痛苦而略显得意地谈论着这份计划外感情,并津津有味地描述了自己在两个女人间周旋时的种种惊险。

接下来还能怎么样呢?以此种情形看来,只能越来越熟了。于是他又略微悲观地向我阐述他的人生观和爱情观。末了,深沉地指出: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像我这样的!!

实在惊吓不小……我只好尽量不吭声。

但不吭声又觉得更不对头,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大孩子。要当真同他计较,就压不住阵势了。于是,我也开始发表看法,并且显得比他更深沉,还尽挑一些他绝对听不懂的词汇,组织成逻辑混乱的句子,以营造距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