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拉(第2/3页)

总之柴整齐地填进了炉子,接下来她趴在炉门边努力吹,小脸涨得通红。火已经熄灭很久,柴灰里只剩一点点火星。于是,每次总得吹很久很久才能把火重新吹燃,但她拥有无限的耐心,决不放弃,所以每次都能成功。等火噼里啪啦烧起来了,她就满意地把小手凑到火边烤了起来。

每天清晨刚起床时总是那么冷,她光着肚皮在房间里到处走,找衣服穿。卡西也帮她找,但卡西这家伙嫌麻烦,只翻出一条厚绒裤就想打发她。但小姑娘还想在秋裤和绒裤之间再穿条毛裤。卡西又匆匆找了一圈,没找着,不耐烦地说:“又不冷,穿什么毛裤!”小姑娘坚持道:“马上要下雨了!”我觉得很有趣。曾见过许多小孩穿衣服的场面,往往是大人又劝又哄又骂,非要让小孩子多穿点儿,眼下却反过来了。哎,真懂得保护自己啊。

卡西急着出门赶羊,就不理她了。她只好自己到处找,最后还真找着了。

接下来自己穿衣服,过程有条不紊。先把腿上的秋裤拉直了,再一只手按着秋裤的裤脚,另一只手拎着毛裤往脚上套,极其小心。穿完一条腿再穿另一条。两条腿都穿好后,还要再拽一拽里里外外的裤角,到处都扯得顺顺平平。穿小毛衣的时候同样也手心攥住秋衣的袖子穿,不让它翻卷到胳膊上。然后还要把毛衣下摆仔细掖进毛裤的裤腰,再套上外裤,穿外套,穿袜子。穿袜子很是费了些功夫,因为腿上穿得实在太厚,膝盖不好打弯。最后穿鞋子。穿鞋之前,没忘取下火炉边厚厚的毡片鞋垫——她每天晚上都坚持要把它掏出来烤在火炉边——塞进小鞋子。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二十分钟。穿好后往那儿一站,浑身又展又顺,哪儿都不塞不鼓。

真不错!就算是大人帮忙也得很费一番功夫呢。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太让人省心了。

再感慨一次,如果不哭的话,玛妮拉是个多么完美的孩子啊!

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扫地,没完没了地扫啊扫啊,把垃圾(无非是些碎柴枝和泥土)整齐地拢作一堆。这还不算完,她还要想法子将它们倒出去。总是得分三次才能倒完,每次都会走很远很远,远到快山下了。真讲究,我平时倒垃圾都不会倒那么远的。

在忙这些事时,若经过炉子,她还不忘顺便填一块柴。

虽然是客人,但共同的生活还是令她充满了家庭责任感。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大家都冲出去抢收晾晒的奶制品,玛妮拉也歪歪扭扭跑出去——对了,她是个残疾孩子——冒着雨去拉毡房天窗上的毡盖。这件工作对她来说实在太吃力了,但经过不断的坚持,沉重的毡盖还是被拉了下来,严实地盖住了漏雨的天窗。我远远望着这一幕,感动又羞愧。面对大雨,我第一反应是担忧,而一个小孩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尽力保护这个家……

玛妮拉才三岁多,我想,她这么做也许并非因为真的乐于承担义务,更多的怕是出于对劳动的好奇吧。她常常看见自己的父母做同样的事情,于是饶有兴趣地模仿之(没有电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模仿的了)。然而正是这种好奇,让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强大的孩子,令她不会害怕生活的艰难与沉重,让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维护一个家,保护其他人,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玛妮拉是男孩。虽说很多哈萨克族小姑娘的确像极了男孩,每次见到小孩都忍不住怀疑一番性别(我发现,六岁以下的哈萨克族小孩似乎没有性别特征。我看不出来倒也罢了,当地人也一样没眼力,曾经有上门的客人向我打听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玛妮拉时,我立刻认为她铁定是男孩,大概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呃,不哭的时候)残疾孩子吧。

玛妮拉有着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却一长一短地拧着长,呈严重的内八字,走起路来缓慢而拘谨。在她家店里,也生活着一只残疾的黑羊羔,浑身皮毛漆黑闪亮,没有一点儿瑕疵,整个身子却严重地左右扭曲着,脊梁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爷爷家的羊,由于无法跟着大部队长途跋涉,便留在了玛妮拉家店里。后来我们去耶克阿恰,在玛妮拉家店里喝茶。当我看到小黑羊艰难而孤独地慢慢走动在房前房后,看到玛妮拉捧着一大碗客人吃剩的面汤,蹒跚地向小黑羊走去,严厉而喜悦地呼唤它过来吃时,感到说不出的悲伤和欣慰。

玛妮拉大约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但她仍然自信地成长着,只是较之别的孩子,更容易哭泣。

玛妮拉很多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尤其在孩子们中间,总爱霸着白皮球一个人玩,但大家都愿意让着她,连原先最任性骄横的小姑娘加依娜,在她面前都会变得异常宽容和气,绝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