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不仅仅是因为你博览群书”

致哈米什·汉密尔顿[1]

加利福尼亚州拉由拉市滨海路6005号

1949年6月17日

亲爱的吉米:

我心烦意乱得紧。似乎野心不再,没了主意。我着实什么都不想做,或者只有一部分的我还愿意做事情,另一部分则不愿。哪怕微小的成功也会带来害处,其中之一便是对成功再不关心,也失去了倾力引来注意和褒奖的劲头儿,是为憾事。我已经拜读了那些入木三分的讨论,比如《党派评论》[2]上那些关于艺术、文学、美好的生活、自由主义均为何物的文章,以及该如何定义里尔克[3]和卡夫卡[4],还有埃兹拉·庞德[5]将获博林根诗歌奖[6]的八卦。但这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与我何干?太多优秀的作家都早已作古,这些人有何为或有何不为,又有什么要紧?一个人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吗?的确。但纯粹是以一种消极的方式。没钱的确不行,然而一旦有了钱(我也不是指金山银山,只不过每年区区几千英镑罢了),你也并不会坐在桌子前面垂涎三尺地盯着,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去数。每达到一个目的,就少了一个渴望有所作为的理由。我想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吗?想拿诺贝尔奖吗?如果太费力气,那我宁愿放弃。说到底,得诺贝尔奖的那些人里面三脚猫货色太多,叫我实在激动不起来。更何况我还要去瑞典领这个奖,还得穿得人模狗样,上台发表获奖感言。诺贝尔奖值得我这么费老鼻子劲吗?见鬼去吧。又或者,就像我在海克拉夫特的《推理小说艺术》[7]里看到的那些所谓的侦探小说评论文章一样,纵然林林总总——可都是些什么二流货色啊!整个行业水平都建构在对他人价值的贬损之上,不承认侦探小说是文学作品的一种,急着一棍子打死,生怕小说作者觉得自己的作品有点儿分量。这种戴着有色眼镜的评论手法,也许正源自于经典的陨落,是一种智力上的褊狭,毫无历史观可言。人们总是对像我这样的作家指手画脚:“你写得不赖啊!为啥不试着写点儿严肃小说?”意思就是像马宽德[8]或贝蒂·史密斯[9]写的那种小说。这些人怕是要觉得受了大不敬的——倘若有人敢言过去十年间,一部优秀的悬疑小说作品和最好的严肃小说之间的美学差距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根本无法和严肃小说与任何一部公元前4世纪雅典派代表作之间的美学差距相提并论,更不必说把严肃小说和品达[10]、贺拉斯[11]、萨福[12]的诗作或是索福克勒斯[13]的剧作等相比了。脱离了公众品位的艺术就不是艺术,而公众品位是离不开贯穿于社会结构中的风格与特点的。奇怪的就是,这种风格似乎和优雅与人道浑不搭界。这种风格可以生存于荒蛮、肮脏的年代,而到了米尔顿·伯尔[14]、玛丽·玛格丽特·麦克布莱德[15]、“月读俱乐部”[16]、赫斯特出版[17]和可口可乐自动贩售机大行其道的时代,却荡然无存。艺术不是生造出来的,也不是设定严格标准、叨叨关键性的细枝末节或是运用福楼拜技法的产物。艺术应该是信手拈来的,“妙手偶得之”,甚至连作者自己都还未曾察觉。光靠多读了几本书就想写出东西来,是不可能的。

祝您万事胜意,


[1]吉米·哈米什·汉密尔顿(James Hamish Hamilton,1900-1988),英国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因此自己也常被叫哈米什·汉密尔顿。

[2]《党派评论》(The Partisan Review)为宣扬左翼思想的纯文学刊物,于1934年在纽约创刊。

[3]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9-1926),奥地利著名德语诗人。

[4]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捷克小说家,生于奥匈帝国统治时期。

[5]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国著名诗人,意象派代表人物。

[6]博林根诗歌奖(The Bollingen Prize for Poetry)是由耶鲁大学古籍善本图书馆颁发的双年奖,旨在表彰新晋杰出的或取得终身成就的美国诗人。

[7]《悬疑小说艺术》(The Art of Mystery Story)由霍华德•海克拉夫特主编。

[8]马宽德(John Phillips Marquand,1893-1960),美国小说家,代表作有《已故的乔治·阿普利》(The Late George Apley)等。

[9]贝蒂·史密斯(Betty Smith,1896-1972),美国女作家,代表作有《一棵长在布鲁克林的树》(A Tree Grows in Brooklyn)等。

[10]品达(Pindar,约公元前522或518 -前442或438),古希腊诗人,有“抒情诗人之魁”之称,是希腊作家中第一位有史可查的人物。

[11]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Flaccus,公元前65-前8),古罗马诗人、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