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的简约之道(第2/8页)

我想只要是侦探小说,不管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也无论是简单推理或是逻辑推理的,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要想写出完美的作品,需要具备多种才能,但这些才能又并非一人可以掌握。头脑冷静、善于解构分析的人未必能塑造出生动的角色,写出犀利的对白,也不一定能对节奏把握得恰如其分,或是对眼见的细节运用精准。不苟言笑、逻辑缜密的人写东西的调调,简直就像一块制图板。热衷于高科技的侦探,实验室明亮簇新,但是真抱歉,我记不住他的脸。如果一个家伙能写出生动多彩的散文,那么绝对不会自找麻烦,大费周章地去破解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犯罪证明。通晓冷门知识的大师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还活在束胸衣时代。如果你对陶瓷工艺和埃及刺绣了如指掌,那么对警察肯定一无所知。如果你明白不到2800华氏度铂金是不会自行融化的,但是只要加上一个铅块儿,哪怕是被某双深邃的蓝眼睛随便一瞟,就会化开——那么你就不会懂得20世纪人们的房中术是怎么回事。假使你熟知战前法国里维埃拉地区悠闲的日子是怎样的,想把那儿作为你小说故事的发生地,那你肯定不会明白,吞下区区几片巴比妥安眠药不仅不会致命,甚至连使人入睡也很难——如果他拒不合眼的话。

每个写侦探小说的人都免不了犯错误,尽管不应该,可每个人都浑然不觉。柯南·道尔[3]犯的某些错误,简直让他的故事站不住脚。但是他毕竟敢为人先,而且夏洛克·福尔摩斯归根结底基本上只是某种态度的代表,捎带那么几十句让人过目不忘的对白。真正让我大失所望的,是霍华德·海克拉夫特[4](所著《谋杀乐无穷》一书)所谓侦探小说“黄金时代”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那个时代距离现在并不遥远,按照海克拉夫特先生的说法是从一战之后到1930年左右。但是实际上直到现在,我们仍处于那个时代之中。已经出版的侦探小说中,大约有三分之二甚至四分之三的写法还在沿用由这个时代的巨擘创立、完善及雕琢的准则,就这样带着欠妥的逻辑和推理,兜售于世。这些话听起来着实严厉,但也不要大惊小怪,我就这么一说而已。让我们来看一部光耀这类文学形式门楣的作品,一部举世公认的杰作,既能把读者玩弄于股掌之间,又不至于让他们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这本书叫做《红房子疑案》,作者是A.A.米尔恩[5]。该书被亚历山大·伍尔科特[6](此人说话总是言过其实)称为“史上最优秀的三大悬疑小说之一”。这句话的分量可不轻。小说于1922年出版,但是因为没有时效性可言,所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在1939年7月出版,或是稍稍改动几处,在上周出版。小说再版了13次,而且同一版式似乎就印发了大约16年。不管对于何种书籍而言,这都是罕见的。此书读起来轻松有趣,像读《笨拙》[7]周刊一样引人发笑。小说行文流畅,很能唬人,仿佛写起来也很轻松,其实不然。

小说写的是马克·阿布利特为了捉弄朋友,乔装打扮成自己哥哥罗伯特的故事。马克是红房子的主人,这是一栋典型的英国乡村住宅,房前种满了金链花,还有一间供看门人居住的小屋。煽动、唆使马克装扮成自己哥哥的人,是马克的秘书,他这么做,是因为一旦马克冒充成功,他就可以借机杀掉马克。红房子里没人见过罗伯特,只知道他浪迹澳大利亚15年,声名狼藉。人们说起过罗伯特写来的一封信,但也没人真的看见过。信上说罗伯特要来,马克暗示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天下午,传说中的罗伯特来了,跟几名仆从表明了身份,被带进了书房,马克(根据审讯中的证言)随后也跟了进去。之后,罗伯特被发现横尸于书房地板上,面部中弹。马克自不必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赶来,怀疑真凶定是马克,并且带走了尸体,开始着手调查,按照程序进行审讯。

米恩意识到这其中有一个非常困难的障碍,并且竭尽所能想要克服它。既然秘书想要在马克摇身一变成为罗伯特之后加害于他,那么就得让他一直演下去,最终骗过警察。既然红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对马克十分熟稔,伪装就是必不可少的了。马克刮了胡子,弄糙了双手(“不像是一个保养得当的绅士的手”——证词),嘶哑着喉咙,举止粗野。但这些还不够。尸体总会落到警察手里,他们会查看尸体身上的衣服和口袋里的东西。这些地方也半点不能暴露出马克的身份。因此米尔恩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把马克成功地描绘成一名老到的演员,武装到内衣和袜子(秘书已经把商标都去掉了),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要把全身涂得漆黑才能去演奥赛罗[8]一样。如果读者对这些照单全收(销售记录显示必然如此),米尔恩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故事不管结构多么松散单薄,依然要提供给读者逻辑和推理问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小说就一无是处,什么也算不上。如果场景不可信,那么它连一部轻松的小说也称不上,因为毫无故事性可言。如果问题不合情理,那么就算不上是问题。如果逻辑只是幻象,那么也就无从推理。如果一旦告诉读者冒充所需的必备条件,冒充就不成立了,那么整部小说就成了无稽之谈。米尔恩倒也不是蓄意为之——他假如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难,根本就不会提笔去写这部小说。他遇到了一堆足可致命的问题,却连一个也没有考虑过。漫不经心的读者也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们喜欢这部小说,怎么写就怎么信。然而,探究事实真相并不是读者的职责,作者才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这部小说的作者忽略了以下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