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舞会(第4/5页)

每个人嘴边都呼出大团大团的浓重白气,每个人都身处这种白茫茫的、不停生成又不停飘散的哈气之中,一个个面目模糊。而他们说出的话语,比哈出的白气还要恍惚混沌。烛火摇曳,投在毡房墙架上的巨大人影也不停晃动。音乐沉闷缓慢……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觉得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

一个高高大大的胖女孩总是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上,身子倾斜着,浑身的重量支在她的右手上,而她的右手撑着我的左腿,压得我整条腿都麻了,但不忍心开口提醒。最后实在掐不住了,只好装作上厕所抽身离去,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一瘸一拐走了好几圈才缓过来。

月亮没有完全沉到山背后时,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天空晴朗,大地清晰。凌晨两点,四面景物还算明朗。明净无云的天空里只有两颗星星,一颗在南面群山之上,一颗位于天空正中央。主人家的羊群沉默地卧在西面山坡的东侧,都睁着眼睛,不知睡着了还是仍醒着,不知我们这边的火光和音乐是否吵着了它们。那么多的羊,密密麻麻覆盖了整面山坡,竟全都是同样的睡姿,脑袋冲着同一个方向,视线焦点投向那方的同一点,整齐得充满力量。

我们搬家时曾路过这片美丽的草地。白天的时候已经够美了,记得平整空旷的碧绿大地上只有几条纤细的小路深陷草丛,平行向前,波澜不起,想不到夜里还有幽深醉人的另一面。

大家喝酒喝到一定状态时,就没什么人跳舞了。满地酒瓶,音乐空空地响着。大家三三两两进进出出,草地上四处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测这场简陋的舞会总算促成了几对……我在结满冰霜的草地上瑟瑟发抖地走来走去。煮肉的大火坑已经熄透,我蹲在旁边用小木棍拨来拨去,指望还能留下一些灰烬烤烤手。一面继续哀怨,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此刻明明是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缩在被窝里尽情做梦的大好时光嘛……

等月亮完全沉入山背后,世界漆黑透顶,伸手不见五指。我彻底绝望了,一点儿也看不到来路了,看来真的要等到天亮才回家。然而,月亮落山后不到半个小时,我惊奇地发现,东方天空蒙蒙发亮了。

四点钟天色大亮,我们告辞回家。半途中,东方发红,并颤抖着越来越红。很快,太阳一跃而出,天空熠熠生辉。我突然感觉到阳光和月光的区别所在,虽然它们的光芒都能令世界清晰明亮,但阳光中充满了壮烈开阔的音乐,而月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味深深地寂静着。

太阳虽然出现在世界上空了,但大地和群山仍笼罩在夜色的沉沉阴影之中,像浸在冰凉的深水中。唯有少数几座最高的大山的山巅部分明亮辉煌地沐浴在朝阳中,是夜色退却时最先水落石出的事物。

我们渐渐走到高处,行进在一道山脊上,右手边是逐渐低下去的森林,左手是向下倾斜的巨大的碧绿坡体。路边堆积的乱石像静止的惊涛骇浪。到了下坡路,脚下小道陷入地面半尺深,且只有一尺宽。狭窄的路两边夹生着齐肩高的开满白花的灌木林。

我们筋疲力尽,一路默默无语。快五点半才回到家,妈妈正在山下挤奶,卡西连忙拎上桶过去一起挤。斯马胡力则套马赶羊。我烧完茶暂时无事,扯开被子倒头就睡。妈妈说:“喝了茶再睡吧!”却已顾不上了……但只睡了半个小时就惊醒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卡西正在身边摇分离机,我迷迷糊糊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又就着分离机的嗡嗡声睡了过去。仍然只睡了半小时再次惊醒,晕乎乎想到该顶替卡西干活了,让她也赶紧休息下,便迅速爬起,叠好被褥,开始搓昨天晾好的干酪素。正搓着呢,苏乎拉和她嫂子上门拜访,我又赶紧铺餐布倒茶。她俩喝完茶就走了。妈妈也穿戴好跟着一起去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卡西,我连忙让她先睡一会儿。她愁闷地说:“今天事情多,睡不成了啊。”

我说我来做,她只管睡好了。她信心百倍地拒绝了,把查巴袋里的酸奶捶得扑通扑通响。我看她精神头那么旺,也就罢了。谁知,等我将使用完毕的分离机拆卸了清洗干净。卡西那边就喊起来了:“李娟帮忙,我要睡觉!”……捶酸奶捶到一半的时候不能停的,否则前功尽弃。

于是我替她站在大太阳下捶,一捶就是一个多小时,捶得腰酸背疼。发誓等这袋酸奶做好后要狠狠地喝,比所有人都要喝得多。

大约困乏的原因,卡西对待这袋酸奶有些心浮气躁。才开始嫌温度不够,发酵太慢,她直接往袋里注入开水。一不小心,开水加多了,赶紧又加点儿凉水调和一下。但凉水又不小心倒多了,于是再加开水……弄到最后,这一袋酸奶怕是半袋都是水了。稀得啊!叫我得捶到什么时候?我一边机械性地重复捶的动作,一边也点着头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