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的事

在昼长夜短的夏天里,规律的生活令大家的空闲时间突然多了起来。我们陆续完善着以毡房为中心,辐射半径为一百米的生活区(多么阔气)。斯马胡力一有空就在山脚下溪水边修补小牛圈。扎克拜妈妈则决定在山坡朝西一侧挖一个馕坑。

用馕坑打馕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把锅盖、锡盆之类的器具围着火坑摆一圈,边烤边挨个揭开盖子查看进度,还得不时地挪换角度,免得一边烤煳了,另一边还是生的。

妈妈扛着铁锨沿着山坡上上下下走了好几趟,四处巡视,最后才选中了一块地方,挥起铁锨挖起坑来。

我指着前面不远处说:“那不是有个现成的吗?”——那个馕坑在我每天提水的必经之路上,每次路过都会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儿。它是以前在附近驻扎过的人家用薄石板砌的,年代久远,结实又整齐,像在山坡上打开了一个古老的抽屉。

妈妈撇撇嘴:“那个不好。”

虽然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但想到妈妈是老把式嘛,肯定自有其道理。

她挖了好一会儿,觉得尺寸差不多了才停下来,然后领着我四处寻找用来垫坑底和四壁的薄石板。

那种薄石板在我们来冬库尔的途中随处可见,一片挨一片高高低低翻出山体上。跟预制板一样厚,却远比预制板整洁光滑。用它砌成的馕坑,跟砖砌的一样漂亮。很多人家的羊圈围栏也是用这种石板搭的。

别提了,不用的时候觉得到处可见,要用的时候却又遍寻不着。可能附近的地质结构不一样吧。

于是妈妈决定拆掉那个老馕坑的石板,重复利用。她再次挥舞着铁锨挖啊挖啊,好不容易才把那个结实的馕坑破坏掉,又费了好大劲儿才掀开石板。我们俩一起哼哧哼哧地把石板一块一块抬到新挖的坑边,试着铺进去。

接下来又折腾大半天,妈妈终于意识到诸多困难难以克服,便毫不惭愧地做了决定:那么就使用原来那个坑吧!

于是我们两个再哼哧哼哧把石板抬回原来的地方,满头大汗地修补挖破的老坑,试图将石板放回原来的位置,希望能恢复一点点原貌。

馕坑倒是恢复了,但原貌绝对没有。原先的馕坑光洁整齐,结实漂亮。且时间久远,顶上长满了青草,已经与四周环境融为一体了。惨遭破坏后,草皮全翻开了,石板砌得歪歪斜斜,四下补得破破烂烂。远远望去,这个馕坑突兀而不自在地蹲在山坡草地上,无处躲藏的样子。

到了晚上临睡的时候,妈妈对我抱怨道:“累死了,李娟!今天的劳动太多了,李娟!”

我一边给她捶背一边心想:“其实大部分劳动都完全没必要嘛……”

第二天,妈妈开始用新馕坑打馕了!

馕坑就是一个挖在山坡侧面的洞口,一米多深,像火柴匣一样侧面开口,便于放柴火。馕坑尽头垂直挖了通道,通往地面,算是烟囱。也就是说,馕坑就是一个放不了锅的炉灶结构。

只见妈妈先用小树枝在馕坑里生起火,又放了三根碗口粗细的大木头进去,让它们慢慢地烧,然后才回家不慌不忙地和面。

妈妈揉的面团很硬,要是我的话,这么硬根本就揉不动。她把面团放在矮桌上,大幅度地展开双臂,全力以赴。面团在桌面上沉重地碾来碾去,把桌子碾得干干净净。桌腿左摇右晃,重压之下似乎快要散架了。

和好的面不用发酵就直接烤,似乎是扎克拜妈妈家的传统。我倒是非常喜欢这样的死面大饼,香极了。发酵过的面食,新鲜的时候吃着松软适口,却不能久放,时间长了就变得难吃。

面揉好后,妈妈把面分成几团,拍成一张张大饼盛放在一个个托盘里。我们一人捧着三个托盘,一前一后心情愉快地向着远处碧绿草地上的馕坑走去。

托盘大大小小一共六个,全都是敲平后的铝锅盖。也不知哪来这么多锅盖,我们家的锅一共才三个。

后来才知道,这些托盘平时都是作为锅盖扣在锅上的。需要烤馕时,妈妈就拿着大榔头砰砰砰地将其砸得平平展展,四边呈放射状裂开,便成了托盘。哪天又需要它们成为锅盖的时候,妈妈再用大榔头砸回原样。

到了地方,我们先把托盘放到草地上。妈妈俯身观察馕坑里的情况,看到木头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坑的焦炭,她便满意地抿着嘴叭叭吸气。

她先用铁钩把簇成一堆的木炭扒开、摊平,使之均匀铺在馕坑里,又将多余的热炭铲出来铺在馕坑上部的石板上,还没忘在馕坑四周的泥土上也撒了一些炭。然后唤我将托盘挨个递给她,她用铁锨接住,一个一个送往馕坑深处,最后用一大块旧毡片蒙住入口,压上石头。我忍不住有些担心,毡子会不会给烧煳了?再一想,妈妈如此这般不知烤了多少年的馕了,肯定自有经验,真是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