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的事

我们刚搬到冬库尔没几天,就来了一位牧业办公室的干部,给我们送来一台牛奶分离机。那人除了送机器,还收购驼毛。

既当干部又做生意,因此这人很能说几句汉语。没等我问,就主动向我介绍这台机器的功用:“主要用来生产干老鼠!”

我愣了一下:“干老鼠?”

“对,干老鼠。”

我便闭了嘴。

好在很快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干酪素”。

这台机器只卖一百块钱。我非常纳闷,如此沉重、精密的铁家伙,卖废铁也不止一百块吧?

后来才知其中有政府的补助。这是政府为了提高牧民收入而推广的一项政策,让牧民以最高效率把牛奶制作成干酪素,然后再组织收购。这种福利性质的机器,一个牧业队只有三个名额。而我们所在的牧业队有两百多户人家呢,却分到了我家头上,运气真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谁家没有分离机呢?谁还像我家这样,还在用双手在查巴袋里捶黄油……

捶酸奶是非常累人的事。一捶就是好几个钟头,而且得一鼓作气地捶,中途一停,就前功尽弃。我捶过一次,快背过气儿去了。而妈妈捶了一辈子,似乎生命中所有的耐心和坚持都是从中磨砺而出。

总之,有了牛奶分离机,算是告别了一项沉重的体力劳动。开始我还蛮高兴的,没想到从此以后,摇分离机的活儿几乎全摊在了自己头上……谁叫我最闲呢。于是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不得停歇,摇啊摇啊,摇得我虎背熊腰,肱二头肌都鼓出来了。

自从搬进夏牧场,我的嘴唇也再不曾开裂过。不仅如此,也再没见过一坨干牛粪了。

在吉尔阿特,揪起袜子弹一下,就腾出一股厚厚的尘土。在冬库尔,从来不会发生这种事。

总之,山里湿润极了,满目新鲜多汁的青草。啃了大半年干草的牛羊如一头闯进了天堂,一个个只顾低头啃食,越走越远,若不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简直都不想回家了。羊羔们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模样。牛奶的产量更是猛增,一早一晚加起来能挤四大桶。于是,制作各种奶制品成了夏牧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

以往制作的奶制品,无非各种胡尔图、黄油之类。在漫长的没有牛奶的冬天里,这些奶制品保留了牛奶的营养和美味,是生活的重要补充。到如今,牛羊满山,牛奶产量能绰绰有余地满足一年的需求,于是便开始获取额外的利益。

但我并不喜欢干酪素。

干酪素呈颗粒状,有些像粗盐,色泽洁白。在夏牧场上,几乎每家毡房门口或室内花毡上都铺的是,晾干了好拿去卖,一公斤二十元。我家的牛奶一个礼拜能出八九公斤干酪素,每隔十天斯马胡力就骑马去马吾列的商店卖一次。

我一边摇动机器手柄,一边看着稀奶油一线笔直地从机器中流出,源源不断。我说:“这个机器真厉害!”

妈妈连忙附和:“对,对。莎里帕罕家的机器就不好,奶油出得少。”

等奶油干干净净地从牛奶中分离出来,剩下的脱脂牛奶就用来制作干酪素。

我记得之前隐约听说这种东西会被卖到食品厂加工成其他食品,便问大家是不是这样。但大家异口同声说这个东西不能吃。

“那用来干什么?”

卡西说:“做药。”

上次那个送机器的干部却说:“不太清楚。”

我抓一把成品放到鼻子下,想闻一闻,卡西连忙制止,严厉地说:“这个不好的!脏的!牛羊都不吃的!”

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卡西说干酪素“脏”。原来,在制作的最后阶段,需要往脱脂牛奶中放入一种添加剂。那是一种奇怪的药水,每次只加一点点,就能使一大锅雪白的牛奶迅速沉淀出颗粒来。

我拧开装药水的塑料壶壶盖,想闻闻味道,妈妈和卡西一起大呼着制止。卡西比画着解释这个东西有毒,还说牛羊吃了都会死。

其实拧开盖子的一瞬间,我已经闻到了一股非常呛鼻的气味,跟农药或杀虫剂似的。

等牛奶分离成水和沉淀物后,将其倒入布袋,沥去清水,再将剩下的糊状沉淀物悬挂小半天。渐渐瓷实些了,就连袋子一起放到大石头上,压上另一块大石头。一直压到第二天早上,水分挤去得差不多了,从袋子里取出来便是结实的一大坨。妈妈将它在一块铁丝网上反复擦搓,就搓出了细碎的颗粒。再晾晒一两天,干透后便可拿去出售了。

那个前来送机器的干部后来也上门收了一次干酪素,可价格压得有些低了,一公斤十八块。妈妈一个劲儿地恳求:“孩子,再加一块钱吧!行啦!再加一块钱……”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付了钱,他把干酪素腾进自己带来的一只袋子里,拎着下山去了。妈妈站在门口目视他远去。干酪素到底被外面世界的人用来做什么呢?这经过我们而去的事物,这只知来处而不知去处的……妈妈会为之惘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