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教与受教

拉比的差事尚继续着,但依然没安全感。他们多数朋友都已结婚,开始为人父母;他们的社交生活渐渐以家庭为主。大约有六七对夫妻轮流做庄,组织聚会,通常是在周末,去某家吃晚饭或午饭(带着孩子)。

聚会的氛围温暖而充满情谊,但在表象之下,同时也有着特别多的比较和炫耀。围绕着工作、假期、房屋改善计划和孩子们的大事件,常有各种竞争,暗藏其间。

对于这种暗地里的较劲,拉比采取一种厚脸皮的大胆态度。他对柯尔斯滕直言不讳地说,他们并非什么显赫的夫妻,但很快又补充说,这压根无关紧要:他们应该知足于现状。他们没住在充满着飞短流长、家长里短的狭小街巷,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一个周六的凌晨一点左右,他俩正在厨房里清洗碗碟。这时,柯尔斯滕说,吃布丁时,她听说克莱尔和她丈夫克里斯托夫打算去希腊租个地方消夏,是自带游泳池、花园,还有着私家橄榄园的别墅。她会一直待在那儿,他来回奔波。她说,这听上去简直太棒了,但费用肯定也巨贵无比,真不敢想象,如今,一个外科医生的收入简直高得离谱。这番评论,令拉比感到心烦。妻子干吗要在乎这个?为何不满足于他们自己的假期(在西部群岛的一间农舍)?凭他们的薪水,如何负担得起租借一套别墅的费用?这并非她第一次讲类似话语。大约一周前,她不情愿地放弃购买一件新大衣,后来又用饱含羡慕的口吻描述詹姆斯邀请梅丽去罗马度周末;就在昨天,她还满是崇敬地说,她两个朋友送孩子去上私立学校了。

拉比但愿她能停止这种攀比之风。他希望她以自身为荣,而不在意自己在这无聊的贫富排序中的地位;他需要她感恩他们生活中的那些非物质财富;他期待她珍惜自己的所得,而非痛苦于自己的所不得。但因为他已是睡眼惺忪,同时这也是一个具有风险的话题,他自身对此也有许多焦虑,所以,他最终的建议并不如他期望的那样,细致入微而富有说服力。

“亲爱的,我很抱歉自己不是一个拥有别墅的阔绰外科医生。”他能听到自己声音中的讥讽,知道这话立马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但他没法阻止自己。“让你和我一起窝在这贫民窟里,我很惭愧。”

“你干吗这么埋怨我?而且都这么晚了。”柯尔斯滕反驳说,“我不过说他们要去休假了,结果这半夜三更的,你立刻莫名其妙地攻击我——貌似你一直都在候着机会出手吗?我记得以前我说话时,你不是这么吹毛求疵。”

“我不是吹毛求疵。我只是关心咱俩。”

试图“教导”爱人的想法,给人以居高临下、用心险恶之感,且有伤和谐。若是真爱,便就丝毫不盼他或她改变。对此,浪漫主义态度鲜明:真爱应该代表着对爱人的全盘接受。正是这种饱含关爱和仁慈的根本性承诺,让爱情的早期如此感人至深。在这崭新的爱情中,我们的脆弱被赋以宽容大度。我们的羞怯、尴尬和困惑面对的是被疼惜(就如幼时那般),而不是激发讽刺或抱怨;我们更为复杂的方方面面,则完全被一份怜爱过滤之后,方得以解读。

基于这些时刻,一个美妙而富有挑战,甚至轻率的信念得以生成:惟有无边包容,方是至真之爱。

婚姻给了拉比和柯尔斯滕机会,去极为细微地审视彼此的个性。自成年以来,他们还从未有充裕时间,在备受局限的栖身之所,检视他们的行为举止,而且还被诸多充满变数的苛刻条件所支配:夜深时分和神志不清的清晨,为工作恐慌和抑郁,对朋友感到失望,或为找不到日用品而怒火中烧。

基于此,他们便心生野心,着意要开发对方的潜能。他们可以适时看清对方缺失的重要品质,并且笃信只要直言相告,便能令它们生成;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问题所在,以及解决方案。他们的婚姻悄无声息地承载着对彼此的改造计划。

与表象截然相反的是,餐会之后,拉比真诚地想改变自己爱妻的个性。但他选择的方式却与众不同:声称柯尔斯滕很物质,对她吼叫,随后,啪地摔了两道门。

“你关注的都是我们的朋友赚钱之多,而我们捉襟见肘,”他愤愤不平地大声说,柯尔斯滕正站在水槽边刷牙。“照你那描述,人人都当你只有破屋栖身,熊皮裹体。我不希望你再为钱而烦恼。你已经物质得令人抓狂。”

拉比的“授课”方式如此疯狂(门被大力地摔着),并非在于他是一个怪物(但若此时有无私的证人作此结论,也不足为奇),而是他感到既害怕又无力:害怕是因为妻子,也是最好的朋友,似乎不能理解“金钱”与“获取金钱”之间的转折点;无力,则在于他无法为柯尔斯滕提供她正无比向往(对此,他坚信不疑)的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