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心中都有一个本子

一次我应邀在电台直播,谈些人生感慨什么的,不时有听众的热线打进,大家就聊天。突然,一个很细弱的女声传来,说,毕老师,我有一个本子,不知该怎么办。你能帮我想个主意吗?

我问,什么本子呢?

她说,就是那种老式的本子,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那种本子。我想,你也曾有过的。

我的心像古老的张衡发明的蛤蟆状地动仪一样,接收到一颗铜球,激烈地共振了一下。我知道她所说的那种本子,我确实有过那种本子。我说,啊,是。我知道,我有过。你打算让我给你出个什么主意呢?

她一口气说下去,不再停歇。看来,她为这个问题,思虑很长时间了。

没有人需要这种本子了,这种本子老土。我有时翻翻,也觉得特可笑。却想,可不能把它扔了,烧了,里头藏着我年轻时的梦。多不容易搜集来的呀!我那时用功着呢,别人看电影,我不去,一笔一画地抄呀抄。现在一看,挺幼稚的,可我不忍心把它毁了,心血啊。还抄了不少景物和人物描写,比如《创业史》里,徐改霞的长相,《林海雪原》里,少剑波如何英俊……还有气象谚语,像“天上鲤鱼癍,晒谷不用翻”,“天上鱼鳞癍,不雨也风颠”……我那时就特分辨不清,鲤鱼癍和鱼鳞癍有什么不同?天气好坏能差那么多吗?想了多年,也闹不明白。如今,也不用想了。有了天气预报,什么都简单了。本子还有什么用?再没人需要它了……

我听着,不知如何回应,只有陪着叹息。从她透露的摘抄词,再加上听她的声音,我判断她早已不年轻。有些人生的纪念物,对自己是宝,对他人只是废物。

也许,怀旧的人,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建一所微型的历史博物馆?我本想这样说,但一想到这个年纪的中国妇女,一般不惯幽默。不知人家住房是否宽敞,可有这份闲心?要是碰上个下岗女工,反触动了伤心处。于是只有以沉默相伴。

她突然很热切地说:想了很长时间,我决定把本子寄给你。那里面有关文学的描写,对你的写作肯定会有帮助的。

我微微地苦笑了。这种描写,对我不会有实际用处。但这是一个直播节目,我们的对话,已通过电波飞进万千耳朵。我不忍伤害一颗朴素而炙热的心,于是很快地回答说,好啊!谢谢你把这么宝贵的纪念物托付给我,我一定会仔细拜读,妥善保护的。

她接着问了我的工作地址,喃喃地重复着,记录着……其他的电话接踵打进来,她的声音就在鼎沸中淹去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厚厚的包裹,打开来,一个红色的塑料笔记本收入眼底。

果然是逝去年代的遗物。扉页上,盖着洇了红油的公章,不太好的墨字写着“奖给劳动模范□□□”。这个笔记本不但有着文学的意义,还是主人光荣的记载。

我细细地翻看本子。字体从稚嫩到圆熟,抄录的内容也形形色色。它不是日记,没有个人生活的流水账,但却能从里面看出生命的过程。除了文艺书籍的片段,更多的是那个时代流传的一些名人名言。抄录者好像不喜欢按部就班地准确记载,有一些话并不注明出处,使人分辨不清是她抄下的,还是自己发明的。

在人生的前半,有享乐的能力,而无享乐的机会。在人生的后半,有享乐的机会,而无享乐的能力。

——马克·吐温

恕我孤陋寡闻,从来不知马克·吐温有这样一段言论,不知他在何时何地讲的这个话?我虽然很钦佩他老人家的文学成就,但对这段话不敢苟同。我以为,享乐的能力和机会应该是同步的。你用劳动创造机会,同时享乐。把机会和能力割裂开来,大概是上个世纪的顺序了。

我想,这段话是本子的主人在年轻时抄录下的吧?那时,她肯定以为自己是不应该享乐的。她以这话激励自己。现在,大约她已到了有享乐机会的年纪了,不知她能否安然享乐?

一个人专心于本身的时候,他充其量也只能成为一个美丽的、小巧的包裹而已。

——罗斯金

又一次惭愧了,不知这位罗斯金是谁。我从这段话里,猜测到主人是相貌普通的女子。在很长的岁月里,她用这话勉励着自己,不愿做一个美丽、小巧的包裹,而期望着是勤奋而努力的战士。

人间最美丽的情景是出现在当我们怀念母亲的时候。

——莫泊桑

这话非常好。主人在这段语录下,画了代表强调意思的曲线。想来,她是一个非常注重亲情的人。她是孝女吧?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但愿我的后一判断有误。

在最不尊重人类自由的地方,人对英雄的崇拜最为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