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记忆

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居住着某些连我们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客人——记忆。没有人能说清楚记忆是从什么时间开始驻扎进来的,它们比江河的源头还要难以寻找。长江源是一些翻滚的水泡,好似透明的蝼蛄钻出地表,记忆的源头是什么呢?是一些鲜艳同时支离破碎的毛线团,五彩杂糅,有一种喜洋洋的生命力。顽强的记忆耐酸碱和腐蚀,岁月无法将它们漂洗。

我们为什么会对某人一见钟情?我们为什么热爱一份他人无法接受的工作?我们为什么对某些事物滋生厌倦?我们为什么会在某种场合不可理喻?我们爱恨的理由是什么?……

凡此种种心灵的奥秘,都和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记忆是人体中最不服从命令的一位世袭的将军,相信很多人在求学考试之时,都有惨痛印象。记忆顽皮,不知暗中遵循的是何种规律,有些事件,一点也不重要,可它偏偏就记得镂骨蚀魂,连当时的一声蝉鸣一朵浮云,都毫发不爽。不良的情绪,好像一袋携带终身的垃圾,即使你把它埋葬在潜意识里,但它如古尸的指甲,依然锋利。有些极为重要的瞬间,你不停地对自己说,记住它记住它,万万不能忘啊!可惜,记忆常常充满阴谋地背叛你。

重复多少次,人就可以记住某些事物了呢?这可能是人类永远的秘密了。但在实际生活中,好像很有一些人是掌握了这个谜底的。比如,老师罚小学生把某个字词书写多少遍……他的理论基础就是以为重复会有奇效。又比如,那些撒谎的人,可能也相信口吐白沫就能潜入他人的记忆。还有热恋当中的爱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你”……想来也是不很明了记忆神鬼莫测的品格。

比起记忆的存在,记忆的销蚀更是不可捉摸。我在雪山服兵役时,认识一位搞保密工作的参谋。他一贯很忙,不苟言笑,步履匆匆。后来突然就散淡起来,四处逛着,抱着手,没事就找别人侃聊。聊到山穷水尽时,众人都无反应了,他还挑起新的话题,后来人们见了他就要躲着走。我问他,嘿,你还有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啊?他说,我做的事是再正经没有的了。我说,你一天究竟干什么呢?他说,我干的事就是不干什么。我说,天下还有这样舒服的工作吗?他说,这是工作,可是并不舒服,因为我要干的事,就是忘记。我说,忘记,也配叫一种工作吗?他说,忘记这件工作比什么事都难办呢。我以前知道很多秘密。我现在要转业了,我就要把以前的都忘记。我拼命地找别人谈话,是想加速这个过程。这就好比要在一张写满了铅笔字的纸上,再写满钢笔字,这样以前的字迹就看不清了。完全遗忘后,我就可以到新的岗位去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已经忘记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说,当我专注于忘记的时候,我就比什么时候都记得更清楚。

是的,我们都有这样痛不欲生的经验。当我们越想忘记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反倒是把它放到记忆的密码箱里面了。这种时刻非常常见,同时也是非常倒霉。事情一进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几乎就是记忆的癌症了。那些我们期待忘却的记忆,甚至在幽暗的骨灰匣子里,依旧像一块冥顽的弹片熠熠闪光。

记忆不属于生理,记忆是心理的。我们的历史,就是我们的记忆。丧失记忆,将不知道自己是谁。经验就是一种心理记忆。当遭遇陌生的境遇和挑战,我们飞快地检索,以期从记忆中找到可资借鉴的经验。感情,更是心理记忆的无价之宝。童年是记忆的滥觞之地。无论走到哪里,哪怕一无所有,因为有记忆,我们就不孤单。我们的知识,更是我们的记忆了。我们的友谊,也是记忆。没有记忆的友谊,是现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速食面,蜷曲着,散发着防腐剂的可疑味道。情感的温暖和光芒,都浓缩在记忆里面,在寒凉中弹射出金色。

记忆又是独立的。它刚直不阿,不卑躬屈膝。它兀自地游走着,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顾忌世态炎凉。有些人企图修改自己的记忆,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记忆在重重的谎言覆盖之下,依然保持着耿直生命的姿态,等待着复苏的时候。甚至由于这种压迫,它更清醒和更明晰了。在人所具有的所有功能之中,记忆有一种我们尚不能完全明了的强硬品格。即使是一个懦弱而充满欺诈的人,我依然相信,在他大脑的极地下,活着晴朗的记忆苔藓。它们无法长成大树,但它们有着灰绿色的生命。

记忆是诚实的。如果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你不可能回到从前,涂抹粉红的颜色。你需要接纳你的记忆,如同接纳你与生俱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