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递喜糖(第3/4页)

副教授说,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感觉到快乐,非常快乐。如果不是快乐,我何能乐此不疲!

我说,最让你快乐的是什么时候?是哪一个瞬间?

副教授说,最让我快乐的是,大家团团圆圆地围坐在一张大餐桌前,有说有笑地进餐,杯觥交错狼吞虎咽,欢歌笑语,其乐无穷。

我说,谢谢你这样坦诚地告诉我。不然,我还以为最让你快乐的瞬间是掏出皮夹子,一扬手几百上千地埋单,十分豪爽。大家都觉得你是“及时雨”宋江一样的好汉,专门接济天下弟兄。

我佯作困惑。副教授说,您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把钱花光,不过是个表象,给人留下慷慨大方的印象,并非我的初衷。我喜爱的只是那种阖家欢乐的氛围。您知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所渴望的那种氛围,在通常的情况下,和我擦肩而过。大家都很忙,没有人陪着我玩,我只有自己用钱来买欢乐时光。这就是我花钱的动机。

哦,哦,是这样。我已经初步理清了脉络,原来花钱如水只为掩盖孤独,原来聚啸餐馆只为千金买乐。还要继续挖下去。

我说,为什么阖家欢乐对你如此重要?

不想,这个问题让面容持重的副教授热泪盈眶。他说,我从小就在一个革命家庭里长大,父亲母亲永远把革命看得比我重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为我过过一次生日,也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公园。甚至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也极少在家吃饭,永远都是脖子上挂着钥匙,到大院的食堂包伙。晚上一个人睡下,因为害怕,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困得实在受不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后来爸爸对我说,灯火通明太浪费电了,从此我就在黑暗中闭眼,觉得仿佛沉没到大西洋底下了。我把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顿饭看作最大的幸福。父母都在原子基地工作,后来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得了恶性肿瘤,英年早逝。他们以生命殉了所热爱的事业,却给我留下无尽的伤痛。等我念完博士之后,回顾四望,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我的快乐与哀愁,也没有人能弥补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后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我不能改变我的父母,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唯一可以寄托愿望的就是请一帮朋友吃吃喝喝。我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多少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我如痴如醉地喜欢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恍惚回望到了童年的梦想……

不知何时,副教授已泪流满面。

我把纸巾盒推给他。他把一沓纸巾铺在脸上,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许久,我说,其实你是在用金钱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

副教授说,是。

我说,你完成了吗?

副教授说,没有。当我这样做了之后,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曲终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独。我期冀下一次的欢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如果不请人吃饭,我很难受。如果请人吃了饭,我更难受。

我说,看来请人吃饭这件事并不是救赎你的好方法。且不论你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种宾客大宴,也不论人家是不是都会来捧场,起码你没有从这种方式之中获得解脱。

副教授说,正是这样。

我说,如果你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请在他们的墓前,表达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对他们的怀念和对他们所做的牺牲的敬意。

副教授点点头说,他们为了祖国的强盛,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说,不仅仅是这样。包括你——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所承受的这种痛苦,也是他们所做出的牺牲。那个时代的人,忽略了对儿女的亲情,让你在一个很少有爱意流露的空间里长大。直到今天,你还在追索这种温暖的家庭氛围。我想,这既有那个时代的必然,也有你父母对你的忽略。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如果你还心存怨怼,你可以到父母的墓前诉说,我相信他们愿意用一切来弥补对你的爱,只是这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让你感知。然后,我建议你把这一切都告知你的未婚妻,让她更深入地了解你。这不是你的失控,而是有更深在的心结。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我觉得你还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那一批常常聚餐的朋友,我相信他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担改变。至于具体的请客频率,你也不必一下子对自己要求太高,可以循序渐进。你给自己定一个计划,一点点地减少用于会餐的费用。你看如何?

副教授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说,我看可行。

大约半年以后,我接到了副教授的电话,说,我请你吃饭。

我说,谢谢你。谁付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