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糖(第4/9页)

我说,不知道。硬,滑,圆,一缕一缕的……

那是肠子。竹干事说。

我结巴着说,在……哪儿?肠……子?

就在你手底下。竹干事把头扭向一侧,不看我,盯着太平间洁白无瑕的墙壁说。

我说,你也没见,怎么知道?

竹干事说,这就是老兵和新兵的不同、干部和战士的区别。咱们吃军粮的年头还不一样呢。子弹击中了这小伙子的肚子,肠子流了出来……就这样。很简单。

既然确定是腹部外伤,伤处就是清洁处理的主要部位。再像挖巷道那样,把手探进去作业肯定不成,需要把三角巾取下来。

拿剪子。我吩咐道。

小鹿说,拿哪种剪子呢?

我们每个人只有巴掌大的旅行剪刀,平常剪个补丁什么的,还可凑合。对付这种血染的绷带,简直是头发丝系轮船,力不从心。炊事班还有几把抠鱼鳃破鱼肚的大铁剪刀,用于烈士身体显然不敬。我略一思索,转而对果平说,去,把手术室的剪刀拿来。

按说我一个小兵,没权私自把手术室的装备带到太平间。但县官不如现管,果平是手术室的护士,我是她的班长,调把剪刀出来,还不手到擒来?

果平跑出又跑进,把锋利的手术剪刀递我说,给。

我操刀就剪,原以为必然势如破竹,没想到,不锈钢的剪刀只把血纱布豁开一个小切口,就再也推不动了。好像用刮胡刀片切西瓜,深入不下去。

我埋怨果平,你这剪刀也太钝了。

果平委屈地说,我特地挑了把新的呀!

我说,那就换大号的手术刀。

果平刚要再跑,竹干事说,刀也不一定行。手术器械都是给活人准备的,自然以小巧精确为上。对付死人,又是血又是泥的,搅到一块儿,比混凝土还结实,好比是秀才遇见兵,没用。人已经死了,就不必考虑那么多了,用锯吧。

我对小如说,你到木工房去一趟,借把锯来。

小如说,他们那儿正赶做棺材哪,不一定借得出来。

我说,就一会儿,跟他们说点好话。再说了,咱们这儿要是不给烈士穿好衣服,他们的棺材里躺谁啊!

小如拔腿走,竹干事说,顺便再借个木匠来。

小如说,干什么啊?

竹干事说,谁能使锯子?你们还是我?我是会,可这会儿我的心跳已经一百八十下了,没法干活。也许我官僚,调查研究不够,你们这里还有女木匠?

河莲鼓了鼓嘴巴。我知她老爹是将军,指挥打仗可能有遗传,但木匠肯定没练过,把嘴鼓成蛤蟆也没用。

小如说,借借试试。但锯子有百分之八十的准头,木匠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

竹干事说,你先去。木匠如果不来,我就带着枪去请。

这事就算商量妥了,没想到河莲说,用人工多慢啊,用电锯多好啊。

我没好气地说,到哪儿找电锯?

河莲胸有成竹,说手术室就有电动骨科锯。

果平说,哎呀,我倒忘了,真是有的。只是平时极少用,只有截肢的时候才拿出来。河莲,你眼里真有东西,连我这个手术室护士都没想到。

河莲说,你忘了我曾在手术室代过几天班?你的家当都印在我的脑瓜里了。随时留心地形地物和一切地面设施的分布与功能,是一个优秀军人必不可少的素养……

我打断她说,河莲,那你会用电锯吗?

河莲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说,真叫你猜着了,我偷着练过,还真能凑合着用。

果平惊道,你本事可真大,就差没偷着给自己开刀了吧?

河莲惭愧地说,我用锯没有师傅指点,按照书上写的自己摸索,操作不一定正规,也算是自学成才。

果平取回骨科电锯,寒光闪闪,令人生畏。河莲接过来,对着烈士说了一句,大哥,我自知手艺不精,可事到临头,只有我为您做这件事了。您就多担待着点吧。我呢,手下也悠着点劲。好在您那么重的伤都忍了,这会儿感觉也不灵敏,熬一熬,马上就过去了。您要没什么意见,咱这就开始了。

我们扭过头看看尸床上的班长。千真万确,我们都看见他眨了一下眼睛。

河莲说完,操着电锯,接上电源,跃马横刀,就在血板上操练起来。电锯发出喑哑的噪音,像一头沉闷的野兽在呜咽。布三角巾的纤维应声断裂,沿着锯口的边缘卷曲起来,每根布毛的外周都是暗褐色的,但血未能浸透的内芯,还保持着布的本色,好像一种外红内白的奇异羊毛,被一根根扯断了。

机械化就是比手工快得多,片刻工夫,血板像断裂的盔甲,碎为两瓣。河莲放下电锯,用力一掰,血板就像散了桶箍的木板,向两侧打开。班长神秘的腹部,暴露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