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母的期望为了雪山的庄严(第4/4页)

一个老兵牵着咻咻吐白汽的马走过来,他是负责后卫收容的。他说,曼巴3,拉着我的马尾巴吧,它会把你带到山顶。我看了一眼马毛被汗湿成一绺绺的军马,背上驮着掉队者的背包和干粮,已是不堪重负。

不。我不。我说。

老兵痛惜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怕它扬起后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没有那个劲了。在这么陡的山上,它再累也不敢踢你。只要它的蹄子一松劲,就得滚到谷里去。它是老马了,懂得这个利害。你就大胆地揪它的尾巴吧。

我迟疑着,久久没有揪那条马尾。

不是害怕马。甚至也不是怜悯马。

我在考虑自己的尊严。

一个战士,揪着马尾巴攀越雪山,这是不是比死还让人难堪?我的意志做出一个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个回答。

意志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马尾巴……

我看到许多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万水千山之间。他们发生过悲凉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啸的山风卷得毫无痕迹。

我为一个二十岁的班长换过尸衣,脱下被血染红的军装,清理他口袋里的遗物。他兜里装着几块水果糖,纸都磨光了,糖块像一只只斑驳的小乌龟,沾着他的血迹……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的兜里也有和他一样的水果糖,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觉得他是兄弟。

我们把他肚子上覆盖的瓷碗取下来。碗里扣着的,是他流出的肠子。敌人的子弹贯穿了他的腹腔,肠管已经变得像铁管一样坚硬,没有办法再填回他的肚子里去了。

我们给他换上崭新的军装,把风纪扣严严实实地系好。除了他的腰间因为流出的肠子,扎了皮带也显得有些臃肿,真是一个精干的小战士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里又放上了几块水果糖。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老兵们一定要嘲笑我的。但我真的觉得这个班长需要这几块水果糖。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块的糖纸都很完整,硬挺地支棱着,像一种干燥的翅果。

那个小兵被安葬在阿里高原,距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想他身边的冻土,有一小块一定微微发甜。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许会尝一尝吧?

1980年我转业到北京,在一家工厂的卫生所当医生,后来当了所长。结婚、生子、操持家务……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该做的事情,我都很认真地做了。贤妻良母好医生,这是人们众口一词的评价。

对一个三十岁的女医生来说,你还需要什么?

按说是不需要什么了,我应该安安静静地沿着命运已经勾勒的轨道,盘旋下去。

我虽然从小生活在北京,对北京的一草一木都那样熟悉,此次归来,我却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怀里揣了那么多藏北的风雪,它们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我对这个巨大的都市,开始了新的审视。我到过这个国家最偏远最荒凉的地方,在横贯整个中国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饶与贫瘠。我在妖娆的霓虹灯中行走,身旁会突然显现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哗与躁动之间,我倾听到遥远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啸龙吟……

我的父亲有一天对我说,我看你是可以写一点东西的,你为什么不写呢?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很好的天赋。只是由于他们那一代人所处的环境,使他戎马一生,始终未能从事文学。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期望,我决定一试。

一个微茫的希望在远方磷火般地闪动。我想用我的笔,告诉世人一些风景和故事。我想让我的父母惊喜。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我铺开一张洁白的纸。那是在深夜的内科值班室,轮到我值班,恰好没有病人。日光灯管发出咝咝的叫声,四周一片寂静。记忆在蛰伏了多少年后苏醒,将高原的生命与鲜血铺陈于我面前。

我在高耸的雪山上开始了我为医的生涯,雪山也将它的身影,倾泻于我的笔端。

我与雪山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