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绿西服(第3/4页)

我把衣服包好。

“这种橘黄色的西服,很少见。”小伙子说。

“孩子,你管这颜色叫什么?”女人像被沸水烫了,猛然把预备拿包装袋的手缩了回去。

“橘黄呀。不是吗?”小伙子惊讶极了。

“它怎么能叫橘黄,它是苔藓绿呀!你没听见我叫它苔藓绿吗?”女人骇怪地说。

“苔藓绿就苔藓绿好了。多么拗口的一个名字,它还不是它吗,叫什么不一样。”小伙子比他的妈妈更显得莫名其妙。

“不。苔藓绿不是橘黄,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时间太长了?”女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妈妈,辨认颜色是最简单的事。一秒就足够了。”男孩毋庸置疑地说。

“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错了。”女人带着无可挽回的悲哀与坚定说。

退款拆包,苔藓绿又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以后,每逢我再看到苔藓绿西服,便感到它附着着一团神秘。虽然它其实连一分钟也不曾离开过我的柜台,我每天都将它的灰尘掸得干干净净,希望它能早早卖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走进柜台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长虹里,少了苔藓绿。

“苔藓绿哪里去了?”我急着问交班人。

“什么苔藓绿?还葱心绿、韭菜绿呢!”交班的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我想起来,苔藓绿是一个专用名词。

“就是那件原来挂在这里的,”我指指苔藓绿遗留下的空隙,“说黄不黄说绿不绿……”

“你说的是它呀!它可是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么?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说得清这份关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到哪里去了。”

“货架上的一件衣服,没有了,必然是被人买走了。”交班的极有把握地说。

“是不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我追问。

“一天卖那么多衣服,谁能记得过来!”他说。

他说得对。我问得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我祝愿那个文静的女人幸福,虽说她有点儿古怪。

可惜,我错了。

一个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场巨大的茶色玻璃将明媚的光线过滤成傍晚的气氛。一位老女人,成为我的第一名顾客。

“请给我拿那件苔藓绿西服。”

她又来了。她的白发更多更密,已经显出冬天般的荒凉。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种颜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礼地回答她,就算我们不相识,售货员通常对清早的第一位顾客态度也都很友好。

“请您仔细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无法准确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们都不喜欢它,我的用词也许不大准确,它不叫苔藓绿,也能叫橘黄或其他的名称。麻烦您了,请费心。”她怔怔地看着我,其实是透过我在看货架上的衣服。

“这种苔藓绿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买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惊喜的火花。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是一个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问。

“是一个男人。您知道,我们这里是专为男人们卖西服的。”

“不。我今天来,如果苔藓绿西服还在的话,我也要把它买回去。”老女人郑重地告诉我。

“谁穿?”我冒昧地问。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这女人着实把我搞糊涂了。我知道,随着苔藓绿西服的消失,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颜色吗?”我问。预备着被拒绝,没想到,她很愿意同我交谈:“因为我是这种染料的设计师。所有的人都说不好看,我就只用它染了一块衣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不然我也会让他来看这块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们都不喜欢。我常常来这里,在远处观看,没有一个人挑选过这件西服……”她垂下那颗白发斑斑的头。

“其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欢它那暗淡的绿色,但是只要注视着它,几分钟以后,它就会变成你所喜爱的颜色。它耗费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原来那美丽的桃粉色,不是眼花缭乱,而是一项惊人的成果!

“可惜,他们都不肯注视它,连几分钟的宽容也没有……”她苦笑着,片刻后又转成真正的微笑,“现在好了,终于有人喜欢它了。”

我想告诉她,我曾经看到过苔藓绿西服变换颜色,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毕竟不是出于喜爱,而只是由于偶然。我现在很羡慕那件买去了苔藓绿西服的男人,他是一个幸运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便注视着她很慢很慢地像沉没一般地从楼梯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