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糖(第5/9页)

真相大白。

他的下腹部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弹孔,肠子汹涌地流出来。急救时,战友们用一个大号军用饭碗扣在肠管上面。碗口罩不住,长长的肠子就盘在碗的四周,好像水泥管子上头盖了一顶小草帽。

竹干事远远地看了一眼,闭着眼睛说,把碗取下来,把肠子塞回去。

这无疑是正确的。但人的肠子流出来容易,塞回去可不那么简单。首先是碗取不下来。它和肠子紧密粘成牢不可破的一坨,好像埋藏了千万年的化石。

当然,可以再用刀锯之类,强行把碗取下。但无论怎样小心,都会伤了班长的肠子。哪里能忍心让战友再受伤害!我们盯着竹干事,等他拿主意。

竹干事眯缝着眼,似看非看地朝着这边,想必也在发愁。

点火!竹干事说。

烧哪儿?我们齐声问。

当然是烧炉子!莫非你们还想把房给烧了?竹干事火了。

太平间里是没有炉子的。当初盖屋的时候,设计者一定想死人不需要保暖。今天为了让凝固的肠子和饭碗分开,必须加热太平间。

搬炉子架烟囱来不及,我们分头从别处找来几个炭盆,把燃烧的红柳根放进去,围着尸床摆了一圈。旗帜般的火苗在盆里欢快地跳跃着,由于冷热空气的剧烈对流,火舌会突然冲出盆子的上空,互相勾引着,在一个极短的瞬间,在空气中融成不规则的火环。然后又气急败坏地分开,独自很有弹性地跳动着,给屋里带来春天的气息。静卧着的班长的头发被气流吹开,惨白的脸庞反射着金粉色的光辉。

等待。等待铁和血的分离。许久,许久。我们默不作声,在死去的人周围架起火焰,让人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悟,说不出话来。竹干事似乎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到屋外换气。

有滴答的血水从尸床上流下。河莲用手轻轻一拔,碗就取掉了。

我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了饭碗的掩饰,致命的伤口更加狰狞可怖。血肉横飞不说,透过肠子的缝隙,依稀看得到尸床的水泥板。

腹部贯通伤!河莲叫起来。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班长正面的伤口很吓人,背部的枪眼却很小。敌人丧心病狂地使用了国际上禁用的汤姆弹,炸出了巨大的创面。

河莲严峻地说,班长,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

我茫然地说,说明了敌人很残暴。还说明什么呢?

河莲愤怒地说,还说明了子弹是从背部射入的,说明在战斗中,这位班长是用脊梁骨对着敌人,也就是说,他是——逃兵!

这怎么可能?一时间,我们呆若木鸡,赶快用眼睛搜寻竹干事,他领着一个圆圆脸的小兵,正好迈进门。

这是和班长烈士一起参加战斗的战士,让他给你们讲讲经过吧。竹干事看着地面说。

圆圆脸听到了河莲最后的话,怒火冲天地说,谁说我们班长是逃兵,谁就是敌人的奸细……

我们当然知道河莲不是奸细了,但圆圆脸的心情也可理解。听他讲完,我们才知道子弹为什么从背后击中年轻的班长。

在边界上活动的叛匪,极端剽悍骁勇。他们奉行一种打得赢就抢、打不赢就跑的策略,经常从国境的那一端武装回窜,见了老百姓的牛羊就抢,然后一声呼哨,流窜回那边,围着篝火烤着抢来的羊腿,吃个一醉方休。待到羊腿吃光,舔舔嘴唇,他们又开始策划下一轮的抢劫了。

老百姓遇难,首先想到的是找边防军。这一天,有人报告,叛匪又来了,抢了牛羊,正在向格乐山口逃窜。边防军兵分几路,向格乐方向飞驰,力争在国境线的这一面,把敌人堵截住,把老百姓的牛羊救下。

我和班长一路,我们跑得最快,班长做梦都想立功,圆圆脸说。

前面是一座高山,有一个山口。我们骑着马,旋风一般向前冲去。马上就要到山顶了,按照常规,应该下马,匍匐前进,侦察好前面的情况,再继续追击。可是班长求胜心切,怕敌人赶在我们前面撤回国境那边,就大叫了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啊!第一个飞上了山顶。叛匪多么老奸巨猾,他们算定了边防军一定会拼命堵截,就事先在路上埋伏好了,把枪口的准星和山顶对成了一条线,只待我们的人马一出现,就开枪阻击。在平常的电影和小说里,都是我们打鬼子的埋伏,其实,敌人也会这一套,也能给我们布个口袋阵。班长骑着马,冲上顶峰的那一瞬,我正好在班长旁边,稍靠后一点。班长英武极了,背后是雪原,像是天兵天将。没想到,就在这一秒钟,敌人的枪声响了……他们都是惯匪,加上又有准备,枪法很好,第一枪就击中了班长的马眼。那马眼珠迸裂,一声嘶鸣,痛得腾空跳了起来,疯狂地掉转了身子……正在这时,敌人的第二枪赶到了,他瞄的是班长的胸膛,由于战马飞腾而起,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圈,这发子弹就从班长的背后射入,把肚子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