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吃(第2/3页)
总后勤部给我们发了“六合维生素”,就是把六种维生素混淆在一起压成片剂,每一粒都光滑得像子弹。每天我们都一大把一大把地吞药,仿佛病入膏肓的老人。维生素到底有多大的效力,我不敢妄下结论。只知道在吃着维生素的同时,我们指甲凹陷、齿龈出血、口腔溃疡、头发脱落……对于人,最重要的是空气。因为氧气不足而出现的这一系列麻烦,只有用一分钱都不值的空气才能治疗。可惜,空气在高原是定量的。
为了保证大家吃好,挑选炊事班长的严格不亚于挑选一位军事指挥员。要能吃苦,会动脑筋,还需手巧。
我们的炊事班长是甘肃人。方头,两只眼睛的距离很远,身材高大。当我后来看到挖掘出来的秦始皇兵马俑时,自觉得为班长找到了祖先。
班长扛大米,嗨哟哟,一次能扛两麻袋。一袋一百斤,在高原上扛两袋,简直是找死,可他脸不变色心不跳。班长摇压面机,别人两个人握着摇柄,慢慢悠着劲转,高原偷走了小伙子们的力气,把他们变成了举止迟缓的老翁。班长把机器摇得像一架飞速旋转的风车,面叶子便像瀑布似的涌垂下来。
班长也很会动脑筋。用高压锅蒸馒头,要先在屉上刷一层油,这样才不粘锅。班长会把蒸锅内的水添得恰到好处,会把四个眼的汽油灶烧得恰到好处,两个恰到好处凑在一处,馒头熟了,水熬干了,高压锅残存的余热,将馒头底子煎得焦黄油润,仿佛北京“都一处”的锅贴。
这项操作是班长的专利。有不服气的炊事员想试一试,结果是差点使高压锅像颗鱼雷似的爆炸。
但班长也有很失算的时候。有一次,早上喝藕粉。昆仑山太阳出得晚,做饭时还得点上煤油灯。班长一手持灯,一手掌勺,灯火将他的半边身子映得锈红,另半边还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一俯一仰地围着锅台忙碌,将表层的藕粉汤舀出来,撇进泔水桶里。我看到班长奇怪的举动,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长叹一口气,说藕粉的成色是越来越不行了,看,这里混进了多少草梗!我凑近那灯光,看清漂浮在藕粉中的一小朵一小朵金黄的桂花。原来这是新运上来的桂花藕粉,生在黄土高坡的班长从没见过这种精致的花朵,便以为是异物。
高原上气压低,水不到八十度就开,火候很难掌握。即使是班长挂帅,也常有误饭的事情发生。所以开不开饭,并不是以号声为准,而是看班长的眼色行事。每天到了开饭时间,大家便排着队走到饭厅前,立定,开始唱歌。唱毛主席语录歌、唱《我是一个兵》,等等。通常是三五支歌后,系着白围裙的班长从灶房里钻出来,梧桐叶子一般大的手掌一挥,就解散开饭,大家作鸟兽散了。有一回,不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们整整齐齐地列队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炊事班长出来挥舞他梧桐叶子一样的大手,大伙都饿得有气无力了。
负责起歌的是一个四川籍小个子兵,他终于卡了壳,再也想不起有什么歌可唱了,说没有歌了,咱们就这么干站着等吃饭吧!大家说,你就随便起个歌吧,不是有那么多革命样板戏唱段吗,你起个头儿,我们一准儿跟你唱就是。小个子兵抖抖嗓子,大声领唱了一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革命样板戏的反复灌输,使我们对每一段唱词都倒背如流。大家一听到这熟悉的曲调,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地随他引吭高歌起来。于是,样板戏的唱段就在冰峰雪岭之间回荡缭绕。
炊事班长像失火一样从灶房里跑出来,大手刀劈斧剁地往下砍,大吼了一声:唱什么唱!开饭啦!
直到这时,许多人还没意识到大家齐声合唱了一段反面人物的唱词。饥饿终究是世界上最有权威的君王,大家一哄而散了。
后来,听说领导要追查小个子兵的责任。炊事班长晃着眼睛间距很宽的方脑袋说,那天的责任全在他。因为饭开晚了,小个子兵饿糊涂了,完全是昏唱。
因为班长很有人缘,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每天吃中午饭的时候,“解散”的口令一下,最先冲进饭厅的一定是河南兵,像杀敌一样英勇。
河南人大概是最爱吃面食的人。一百斤面粉比一百斤大米要更占地方,运输部队便运来大量的米和少量的面。只有每天早餐恒定是吃馒头,晚上有时吃面条,其余的空白便均由大米所充填。班长在农村是挨过饿的人,最怕做的饭不够大家吃,早上的馒头便总有富余,剩下的中午热了再吃。河南兵就是冲这几个剩馒头去的。班长是个很讲“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他觉得馒头总让这几个河南兵抢走了,就是对别人的不公。他没有办法阻止河南兵抢馒头,但他有权力使点小计策让河南兵们的努力失败。米饭是一屉一屉蒸的,他把那几个馒头神出鬼没地分散在各屉里,这样晚到的人也可以在最后一屉的角落里突然发现一个馒头。有一次,真不巧,河南兵因为找不到馒头,只得悻悻地填饱了米饭离开饭厅,而当馒头突然出现时,在场的人又恰好都是爱吃米饭的。宝贵的馒头反而像大海中的岛屿一样,孤零零地剩在空屉里了。大家埋怨班长,班长胸有成竹地将剩馒头收起来。晚饭的时候,他把馒头端正地摆在最高一屉。河南兵对馒头的热爱是经得住考验的,他们热烈地欢呼,把剩了两顿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