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第3/4页)

我们能行吗?所有的人心里都在打鼓,可是没有人说出来。谁也不愿被人当作胆小鬼。

行军开始了。女兵和男兵一样背负着行囊,像绿色的骆驼在雪原上缓缓移动。为了预防雪盲,临出发时每人又配发了一副墨镜,透过茶色镜片,平日熟悉的风景,变成另外的嘴脸,煞是好玩。冰峰成了咖啡色,远远看去,好像巨大的巧克力冰激凌。白雪成了淡红豆沙色,使人忍不住想舔一口。至于大家的脸色,都成了非洲人的模样,嘴唇成了浓重的黑褐色,好像刚刚吃了炸酱面还没把嘴巴抹干净……

面对种种奇怪的景色,我们只有自己偷偷地笑,没法彼此交换感想。因为在高原上行军,需要全力以赴,要是你开玩笑的时候,正好一个雪坑没看见,脚下一滑,一个大马趴,大家笑的就不是你的笑话,而是你本人了。笑完了,还得千辛万苦地帮你爬起来。再说那近七十斤重的包袱,稳稳地坐在背上,把肺都压成了薄饼,膨胀不起来,使我们根本没法开怀大笑,只好把笑的念头储存起来,留着晚上空闲的时候再交流吧。

第一天是适应性行军,有一百华里路程,只翻一座雪山。老兵们说,这简直和玩一样。可女兵们确实没玩过这种严酷的游戏,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我们就筋疲力尽。原来为了保护女兵,把我们安排在队伍的中间部分,现在眼看着别人一步步超过我们,越走越远。最后大队人马整体越过疲惫的女兵远去,成了天边的一个黑豆样的斑点。

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白了以前从书本上看到的一个可怕的词——掉队。那就是你像一粒纽扣,从大衣上掉下来,滚到人所不知的犄角旮旯里。要是没人找到你,你就得在那个黑暗的角落待到海枯石烂。

这可怎么办?小鹿几乎要哭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赶上队伍。小如很坚决地说。

这话当然是不错了。可是,我们赶得上吗?我们为什么会掉队,不就是因为我们追不上大家的脚步吗?赶上队伍谈何容易?不但要赶上部队此刻的行军速度,还要把我们以前落下的补上。恕我悲观,我看是梦想,河莲有根有据地说。因为话太长而且很严肃,说完之后她喘个不停。

果平用手揪起背包带子,胸膛能比较自由地吸进更多氧气,说话的时候就可以带出微笑的口吻。她说,你们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

对于她的重复设问,我们都不理睬。太累了,你打算说什么,快说吧,别啰唆啦!

果平只好自问自答,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休息啊。

乌拉!我们立刻用俄语欢呼起来,倒不是对这种语言情有独钟,主要是电影里苏联红军打胜仗的时候,都是这样表达兴奋心情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家立刻倒在雪地上,大口地喘气,先把氧气吸个饱。背上的负重也不敢卸掉,因为再背妥帖很费时间。我们像蜗牛一般,脊梁枕在背包上,头仰得高高的,摘下墨镜,看着蔚蓝色的天空。

黄昏已悄然来临,天空急遽地转换着颜色,从海一般清澈的蓝,逐渐加深,好像一缸靛青的染料被打碎了,没有波纹地扩散开来,整个天幕被无声无息地染成蓝宝石的颜色,透明中闪着银光。雪山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一圈虾红色的轮廓,像是华贵的绸缎织成的剪影。有一只喜马拉雅鹰凝然不动地贴在天际,使你相信在它铁一般的鹰爪下,有一股神秘的高空风,像巨掌一样轻轻托住它的翅膀。

我们要是喜马拉雅鹰就好了。大家齐声说。

可惜我们不但不是鹰,连一只最普通的麻雀也不是。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感觉万古寒冰的森然阴气,像泉水一般从地心漫上来,渐渐地俘虏了我们的脚,弥漫在我们的关节,浸满了骨髓,笼罩在血液中……一种酷寒而舒适的陌生幻觉,像雾一样包裹了我们的大脑,使它变得像玻璃一般脆而晶莹。我模模糊糊地想到,为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被冻死以前,会看到那么多美妙的景象,寒冷真是美丽而凄清的神仙世界啊!

我们躺着,手拉着手,刚开始很紧很紧,透过皮手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力量。但是这力量渐渐地涣散下去,骨骼松弛了,血的温度下降了,手套变得像海带一般黏滑,很快就抓不住了,只好彼此松开。我的手刚一接触到雪地,就被它吸了过去,牢牢地粘在冰上。好像手是一块生铁,地是巨大的磁石。我觉得这事有点怪,很想挣脱冰雪的引力。但是没办法,手指根本就不听指挥,它们不再属于我,已经成了绵延万里的冰山的一部分。

思维变得迟钝而漂浮,苍白无力地混乱运行着,好在一点都不痛苦,也不恐惧,有一种近乎飞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