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剪裁的衣服(第2/3页)

果平这才放慢了胡吃海塞的速度。

我问河莲,你把衣服洗得这样白,是否准备冬天打仗的时候,一个人趴在雪地上,狙击敌人?你不要闹个人英雄主义,要知道,冬天的伪装并不难办,只要每个人披上一条白床单,任你火眼金睛也发现不了埋伏。

河莲说,你以为我是孤胆英雄?你不穿这衣服,不知它的毛病。特别不经脏,刚穿一两天,袖口就黑得像套了一圈猴皮筋,抹了机油似的,所以,我就老得洗。

练习匍匐前进,连长一个鱼跃,趴到草丛中,泥土四溅。女孩子虽然酷爱干净,但连长这般身先士卒,也就只好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手脚并用,在粗糙的草叶上敏捷地爬行。草汁和着汗水涂抹在脸上,人好像流了绿色的血。

所有的人都趴下了,唯有河莲笔直地站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卧倒?连长的好奇更大于震怒,在他当兵若干年的历史中,还从未看到过一个面对命令敢于不趴下的士兵。

我的衣服颜色浅,趴在这样的泥土里,再也洗不干净了。河莲理直气壮。

是衣服重要还是胜利重要?如果在战场上,你不卧倒,衣服可能始终干净,但你的小命就没有啦!连长声色俱厉。

我是傻子吗?到了打仗的时候,我自然知道生命比衣服更重要。炮声一响,我就像邱少云一样趴在地上,纹丝不动。河莲才不吃他那一套,有板有眼地回答。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连长大怒,认为河莲没有战斗观念,目无上级,给了她一个队前警告。看得出,河莲非常不服,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小兵,而且是个新兵,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我们顿生兔死狐悲之心,希望自己快快地老起来,满脸皱纹,穿破十套军装,就有了倚老卖老的资格。比如我们的班长,都是通信部队来的老兵,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打闹和嗑瓜子,连长皱皱眉,一声也不敢吭。

由于不断地卧倒,草绿色军装很快变成灰黑,勤快的人隔两天洗一回,使它勉强保持着衣服的本色。我是个懒虫,心想反正洗了也是脏,不洗也是脏,索性由它脏着好了。好在也不是我一个人不成嘴脸,大家基本上都是暗无天日。

一天连长看到我,咧着嘴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这么脏的女兵。

我说,这是节约啊。

连长很奇怪,说,脏衣服比干净的衣服更耐磨吗?我当了这么多年兵,从没听说过。

我说,每天都洗衣服,要用掉多少洗衣粉和肥皂?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搭在铁丝上,水珠会让铁丝生锈,日子久了,铁丝还可能会被压断……只要不洗衣服,这些岂不都省了?

连长第一次听到这种逻辑,气得咻咻喘,可一时也没话好说。但他似乎怀恨在心,在紧接下来的射击训练中,故意不指导我和河莲。别人托着枪练习瞄准,连长会耐心地趴在旁边,从瞄准镜中观察他们的动作是否符合要领,矫正他们有毛病的动作。走到我和河莲身旁,他总是淡淡地说,你们俩还需要辅导啊?都是很见过世面的老兵了,一个知道战斗英雄邱少云,一个是节约模范,到了靶场上,打个优秀是没说的了。

我和河莲苦着脸。多倒霉啊,刚当新兵,就和顶头上司结下冤仇。我使劲打了一下军衣的下襟,好像它是一个有生命的小动物,所有的麻烦,都是衣服惹出来的。当然啦,结果是除了军衣冒出一股尘土以外,疼的还是我的手和肚子。

晚饭后,河莲和我坐在葡萄架下商量,连长这么恨我们,怎么办呢?要不然,我从此不洗衣服,尽快把白军装穿成黑的,连长是不是就会笑口常开?河莲手托着腮帮,好像牙疼般地说。

我没好气地答,做梦吧!我的衣服倒是黑的,可连长还不是耿耿于怀?关键是我们顶撞了他。俗话说,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咱们再怎么赔笑脸,也没法挽回影响啦。

河莲倔强地说,你猜,连长现在最希望我们干什么?

我把葡萄藤卷曲的须子含在嘴里嚼着,苦涩的清水像小水枪一样滋在舌头上,酸得人直打寒战。我说,他最巴望着咱俩在射击场上吃鸭蛋吧。

河莲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们现在只有用行动证实自己是个好兵。要不,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耻笑。

人们多以为爱可以给人以力量,其实,憋着一口气的劲头更是大得可怕。我和河莲从此抓紧一切时间练习瞄准,每天趴在地上,胳膊肘磨破了皮,脖子上永远淌着几条透明的蚯蚓。口中念念有词,把射击要领背得像父母的名字一样熟,看到任何物体,想的都是“三点成一线”的口诀。至于军装,再不去理它,脏得简直没法提,活似两个卖炭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