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没有少作(第3/5页)

我被雪域的博大精深和深邃高远震骇住了。在我短暂的生命里,不知道除了灯红酒绿的城市,还有这样冷峻严酷的所在。这座星球凝固成固体时的模样,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未曾沾染任何文明的霜尘。它无言,但是无往而不胜,和它与天同高与地齐寿的沧桑相比,人类多么渺小啊!

我有一件恒久的功课,就是——看山。每座山的面孔和身躯都是不同的,它们的性格脾气更是不同。骑着马到牧区送医送药时,我用眼光抚摸着每一座山的脊背和头颅,感到它们比人类顽强得多,永恒得多。它们默默无言地屹立着,亿万斯年。它们诞生的时候,我也许只是一段氨基酸的片段,无意义地漂浮在空气中,但此刻已幻化成人,骄傲地命名着这一座座雄伟的山。生命是偶然和短暂的,又是多么宝贵啊。

有人把宇宙观叫做世界观,我想这不对。当我们说到世界的时候,通常指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当你在城市和文明之中的时候,你可以坚定不移地认为,宇宙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宇宙,它们其实指的就是我们这颗地球。但宇宙实在是一个比世界大无数倍的概念,它们之间是绝不可划等号的。通过信息和文字,你可以了解世界,但只有亲身膜拜大自然,才能体验到什么是宇宙。

我还没有听什么人说过他到了西藏,能不受震撼地原汤原汁地携带着自己的旧有观念返回城市。这块地球上最高的土地,把一种对于宇宙和人自身的思考,用冰雪和缺氧的形式,强硬地灌输给每一个抵达它的海拔的头脑。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这种置换几乎是毁灭性的。我在花季的年龄开始严峻郑重地思考死亡,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它与我摩肩擦踵,如影随形。高原缺氧,拉练与战斗,无法预料的“高原病”……我看到过太多的死亡,以至于有的时候,都为自己的依然活着深感愧疚。在那里,死亡是一种必然,活着倒是幸运的机遇了。在君临一切的生死忧虑面前,我已悟出死亡的真谛,与它无所不在的黑翅相比,个人所有的遭遇都可淡然。

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返回来,努力完成生命给予我的缘份。我是一个很用功的卫生员,病人都说我态度好。这样,我很快入团入党,到了1971年推荐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上军医大的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荐了我。一位相识的领导对我说:“把用不着的书精简一下,过几天有车下山的时候,你就跟着走了,省得到时候抓瞎。”

我并没有收拾东西,除了士兵应发的被褥和一本卫生员教材,我一无所有,可以在接到命令半小时之内,携带全部家当迁到任何地方去。我也没有告诉家里,因为我不愿用任何未经最后认证的消息骚扰他们,等到板上钉钉时再说不迟。

几天,又几天过去了。我终于没有等到收拾东西的消息,另外一个男卫生员搭顺路的便车下山,到上海去念大学。我甚至没去打听变故是为什么,很久之后才知道,在最后决策的会议上,一位参加者小声说了一句:“你们谁能保证毕淑敏在军医大学不找对象,三年以后还能回到阿里?”一时会场静寂,是啊,没有人能保证。这是连毕淑敏的父母、毕淑敏自己都不能预测的问题。假如她真的不再回来,雪域高原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培训名额,待学业有成时就不知便宜了哪方热土。给我递消息的人说,当时也曾有人反驳,说她反正也嫁不到外国去,真要那样了,就算为别的部队培养人才吧。可这话瞬间被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我至今钦佩那时的毕淑敏,没多少阅历,但安静地接受这一现实,依旧每天平和地挑着水桶,到狮泉河畔的井边去挑水(河旁的水位比较浅),供病人洗脸洗衣。挑满那锈迹斑斑的大铁桶,需要整整八担水。女孩其实是不用亲自挑水的,虽然那是卫生员必需的功课。只要一个踌躇的眼神一声轻微的叹息,绝不乏英勇的志愿者。能帮女兵挑水,在男孩子那里,是巴不得的。

山上的部队里有高达四位数字的男性,只有一位数字的女兵,性别比例上严重失调。军队有句糙话,叫“当兵三年,老母猪变貂蝉”。每个女孩都确知自己的优势,明白自己有资格颐指气使,只要你愿意,你几乎能够指挥所有的人,得到一切。

我都是独自把汽油桶挑满,就像按时完成家庭作业,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我很悠闲地挑着满满两大桶水安静地走着,换肩的时候十分轻巧,不会让一滴水泼洒出来。我不喜欢那种一溜小跑很逃窜的挑水姿势,虽说在扁担弹动的瞬间,会比较轻松,但那举止太不祥和了。我知道在我挑水的时候,有许多男性的眼光注视着我,想看到我窘急后伺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