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面具后面的脸(第2/3页)

我说:“能否让我看看孩子们的艺术创造?”

杰茜娅说:“好吧,请跟我来,在仓库里。”

那一天是休息日,宽敞的校舍里没有一个人。我走在寂静的走廊,忽然生出心灵探险的感觉。想象不出我将看到的是怎样的作品,但我确知那是一扇扇年轻的珠贝分泌出的珍珠,不论它们圆还是不圆。

杰茜娅捧出一摞石膏面具。我说:“这是什么?”

杰茜娅说,这是我们做过的一次练习,题目是《面具后面的脸》。

我说:“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啊。”

杰茜娅说:“是这样的。孩子们渐渐长大的过程,也就是她们对成人世界渐渐认识的过程。她们脱去了最初的纯真,学会戴上了面具,没有面具是不可能和不现实的。但是,人不能总在面具后面生活,特别是人对自己的面具要有清醒的认识,要知道哪些是面具,哪些是真实的自我。明白自己的面具是怎么来的,如果有可能,要将面具减到最少。要使真我和面具尽可能地统一起来。总之,就是对面具有一个明白的认识和把握,不能让面具主宰一切。”

很深刻,也很玄妙。我说:“能让我看一个具体的孩子的创作吗?”

杰茜娅说:“好啊。”说完,她就从一摞面具中挑选出了一个递给我。

这是一个美丽的面具。石膏模型的正面是如花的笑脸,挑起的眉梢,长而上翘的睫毛,桃色的腮和银粉的唇,各种色彩涂得很到位、很和谐,甚至可以说是性感的。

我说:“很美。”

杰茜娅说:“是啊。这个女生的名字我不告诉你,就叫她安娜吧。安娜在人前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你看看面具的后面。”

我把面具翻了过来。在面具的凹面中,填满了石子和羽毛。石子是尖锐和粗糙的,棱角分明;羽毛肮脏残破,绝非常见的蓬松,支支像劣质的鹅毛笔,横七竖八地戳着;特别是在面具背后的眼眶下面,画着一串串黑色的水滴,每一滴都拖着细长的尾巴,仿佛蝌蚪正从一个黑色的湖泊源源不断地游出来……

这个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的面具,如同医院做冷冻治疗的雾气,把一种彻骨的寒冷传递到我的手掌。

是的,这就是安娜的内心,她的另一张面孔、更真实的面孔。她的母亲患癌症去世了。安娜目睹了她从患病到死亡的极端痛苦的过程,这使她深受刺激。她的父亲酗酒,夜夜醉得不省人事,她只有寄居在亲戚那里。她每天都在微笑,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她生怕别人不喜欢她。如果没有这种艺术的创造和表达,大概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她被压抑的内心在这种创造中得到了舒缓,也使她认识到自己的分裂和冲突。她开始调整自己,认识到母亲的去世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她并不负有让别人都喜欢她的使命。她可以在人前流泪,也可以直率地表达自己,她有这个权利。

听到杰茜娅女士说到这里,我才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是的,你能说这不是艺术吗?不能。你能说这是简单的艺术吗?不能。孩子和艺术就这样天衣无缝地黏合在一起,艺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艺术直击心扉。

我说:“还有吗?我非常喜欢你和孩子的创意。”

杰茜娅说,这里还有女孩子画的画。是命题的画,题目就叫《80岁的奶奶》。乔治亚·奥基弗说过:颜色和语言的意义是不一样的,颜色和形状比文字更能下定义。

我说:“是请一位老奶奶做模特,让孩子画她吗?”

杰茜娅说:“没有老奶奶做模特,或者说,模特就是她们自己。”

我说:“此话怎讲?”

杰茜娅说:“我要求每个孩子对着镜子,想象自己80岁时候的模样。要画得像,让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你;要画出沧桑和岁月的痕迹,还要画出你的职业和家庭对你的影响。因为这些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在人的相貌上体现出来。当然了,在画画之前,你要为自己写出一个小传。80岁的人不是凭空变成的,是经历了很多过程的人。你要心中有数,她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人生,你才能画好她。”

我说:“真是有趣得很。您的目的是什么呢?”

杰茜娅说:“除了画画的基本技巧以外,我想让女孩子知道衰老是正常的,不是可怕的。只要她们活着,就一定会变老。她们将在自己光滑的额头上画出密密的皱纹,那是岁月赠送的不可拒绝的礼物,特别是她们将要思考自己的一生怎样度过,做什么职业,成为什么样的人,包括希望建立怎样的家庭。”

我说:“我明白了,孩子是在这幅画里画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我可以看看她们的画吗?”

杰茜娅拿出了厚厚的画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