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没有内啡肽的激发,幸福不过是跛子

20世纪90年代,我写了一本名为《红处方》的长篇小说。为什么叫《红处方》呢?我当医生,从有处方权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处方是有颜色的。大家可能要说,处方不都是白色的吗?是的,我们常用的处方是白色的,但处方其实还有另外的颜色。黄色是外用处方,现在新的处方管理规定中,黄色是急诊处方。绿色是儿科处方。红色就是剧毒药品和麻醉药品的专用处方。

比如你要开吗啡,就要用红处方。

《红处方》这本小说,是国内第一部戒毒题材的小说。这些年来,我听很多年轻的朋友说过,他们就是从这部小说中,知道了什么是毒品和它控制人的机理,然后决定永远不沾染毒品。

当时,国内有关戒毒的资料很难找,甚至有的医生对毒品都了解甚少,我到了一家图书馆,跟人家说,你可以把我锁在库房里面,我要把有关的书籍读个遍。因为是朋友,图书管理人员说,请你告诉我们,你到底需要什么书,我们来帮你找。

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书,我只能一本本地翻找,我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在阅读了我能找得到的当时国内所有有关书籍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吗啡是如此神秘的一种物质啊。

记得一本18或是19世纪的化学家或是药理学家的传记中说,当时临床上应用的几乎所有的药品都是无效的,都是安慰剂。人们之所以觉得某些药物有效,是因为医生告诉他们这些药物是有效的,其实真正起到治疗作用的是他们自己的精神状态,加上医生的信誓旦旦。但是,有一个例外。

这个例外是什么呢?就是罂粟的提取物。它们给予人类巨大的帮助,让人们能够对抗身体上的强烈痛苦,并带给人难以比拟的欢愉,还有就是能对抗死亡的痛彻心肺的恐惧。

17世纪的英国医生、临床医学的奠基人托马斯·西德纳姆干脆为鸦片大唱赞歌。他说:“我忍不住要大声歌颂伟大的上帝,这个万物的制造者,它给人类的苦恼带来了舒适的鸦片,无论是从它能控制的疾病数量,还是从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来看,没有一种药物有鸦片那样的价值。”“没有鸦片,医学将不过是个跛子。”这位医学大师因此也获得了“鸦片哲人”的雅号。

我本来非常恨罂粟。谁都知道,吗啡是从罂粟的汁液中提取出来的,它如同魔鬼之手,把人牵引到了地狱。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全是吗啡的优点。

我陷入了沉思。

罂粟有毒,这不是罂粟的过错。为什么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动物,都没有因为罂粟而中毒,唯有人把罂粟提炼出来,浓缩为毒剂,让自己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有罪的究竟是一种植物,还是人类本身呢?

正在这时,我开始剧烈地腹痛。经常半夜时分捂着肚子,直奔医院的急诊科。疼痛锥心刺骨,我蜷缩在急诊室肮脏而冰冷的地板上,单跪着一条腿,屏住气,用膝盖抵住腹部,好像一个狼狈的骑士在蹩脚地求婚。痛得连医生问我叫什么名字,都无法回答。急诊科的医生诊断我为胆绞痛,开出了“红处方”。那上面赫然写着“杜冷丁100毫克”。

杜冷丁是人工合成的麻醉药物,对人体的作用和机理与吗啡相似,但镇痛、麻醉作用较小,仅相当于吗啡的1/10~1/8,作用时间大约能维持2到4小时。

对于不熟悉医学的朋友,让我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吗啡是中学生,杜冷丁只能算是小学一年级。

即使是这样一位内啡肽系列的小兄弟出手,效果也非常显著。那痛彻心肺的折磨,大约在注射10分钟之后,就烟消云散了。我惊奇地抚摸着腹部,觉得刚才的剧痛好像是一个幻觉。随之又出现了轻松兴奋的感觉,人有一种沸腾起来的欲望。之后是深沉的困倦,好像不由自主地潜入了海底……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似乎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

后来,我把这种体验同一位毒理药理专家说起,他说,你要是吸毒的话,一定会很快成瘾的。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单是在医疗领域里正确地使用吗啡类药物,人真是要对吗啡鞠个躬。它是那样快捷而又斩钉截铁地消除了疼痛。

当然,它是治标不治本,有点像灰姑娘的金马车。有效时间一过,病痛照旧发作,金马车就变回了老南瓜。我的病后来是在医院开刀做手术,才算治好了。

为了写那部小说,我走访了很多在戒毒过程中的瘾君子。我原来觉得他们都是愚蠢透顶或头脑简单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不然为什么亲手给自己制造了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