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欣喜是自酿的

第一次认得“酿”这个字,它和“酝”肩并肩,相依为命。不过跟在它们俩身后的,是“会议”和“人选”这样正襟危坐的词。所以,我觉得“酝酿”是很严肃的行为。

后来才知道,酝酿本是家常事情。“酝”的繁体字,偏旁还是“酉”,只是右边为“温暖”的“温”字之一半,意思就是温热和暖。“酿”的繁体字,左边也还是“酉”,右边是个“襄”字,指的是包裹容纳之意。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描述的是在谷物中放置酵曲,让谷物慢慢发酵的过程。只要静候的时间足够长,原本的粮食就会因曲种不同,变成酒、酱油、醋、干酱等不同成品。“酝酿”如同一根金手指,探入谷物之后,让原粮成了脱胎换骨的妙品。

比如,红葡萄酒和葡萄是大不同的,虽然它们还羞涩地保留着一脉相承的殷红。

黄豆和豆瓣酱也分道扬镳了,虽然它们都还保存着某些破损的豆瓣。

醋和它的前身就更南辕北辙了。洁净的透明米醋有得道成仙的飘逸,它粗糙的前身像池塘中的泥。

酝酿就是如此惊艳,时间与曲种合谋,平凡的谷物开始升华,自此酿泉为酒,积微成著,点石成金。

曹操除了金戈铁马可歌可泣,还会酿酒。他呈给献帝的酿酒秘方,从用曲多少用稻多少,到何日渍曲几日一酿,都说得条理分明。甚至给酿得不成功的酒,指出了一条洗心革面之路——“若以九酝苦难饮,增为十酿”,即可变成好酒,能够甘饮了。

古代的知识女性卓文君也是会酿酒的。靠自己双手劳作,酿出的美酒,一时间竟成了私奔之后司马相如小饭店的招牌。

现代的女人男人,很少会酝酿之法。葡萄酒是在酒厂制造的,酱油是在酱油厂生产的,醋是在醋厂完成的。我们荒疏了很多本领,以为万物都是从超市的货架上诞生的。

我有个朋友是红酒庄的品酒师。我在他那里速成过红酒的知识,为了自己写小说描绘贵族晚宴的时候不至于露怯。他耐心讲解,希望我能成材。谆谆讲解多次之后,进入了验收阶段。

他拿出“酒鼻子”,考察我的长进。

“酒鼻子”这名字说起来凡俗,实则是一种来自法国的专业品酒鉴赏工具。它把葡萄酒的香气收集起来,制成类似标本的小瓶子,包含了葡萄酒中常见的78种典型气味。共分为54个香味系列,12浊味和12橡木系列。水果、花卉、树木、草本、香料、动物等味道无不囊括其中。比如荔枝、黑醋栗、松露、胡椒、烤杏仁等八竿子打不着的气味,在“酒鼻子”里都占据一席之地。

合格的品酒师,要能准确地说出各种气味的名称。

当我成功地把“酒鼻子”中的某一果香,说成是“柿子椒味”之后,品酒师以绅士的绝望表达了对我的遗弃。

不过,我可没有以怨报德地放弃他。某年夏天,我的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大篓优质葡萄,晶莹欲滴,紫霜盖顶,我以为他从花果山归来。

非常好的葡萄。猴王汗水涔涔地说。

是啊是啊。我频频点头。然后为难地说,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把它们冻起来。寒冬腊月时,拿出一粒,往嘴里一扔,嘎嘣脆,你可以咂摸出夏秋的味道。猴王说。

我下意识地托了托腮,琢磨我的槽牙可经得住这般乍暖还寒?

不管怎么说,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猴王走后,我给能想得起的亲朋打电话,约好送葡萄的时间。整整奔波一天,所余葡萄之量仍是惊人。

我给绅士品酒师打电话说,我要送您一些上好的葡萄。

给我送葡萄,有点像给渔民送蛤蜊。酒绅士回答。

但是,我的葡萄太多了,放下去会坏掉,暴殄天物啊!我真有点急了。

那您可以把它们酿成葡萄酒。酒绅士说。

酿……酒?完全不会。我茫然。

酿酒并不难,从前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酿酒。我把要领教给您,网上也有攻略。您只需准备一些干净的玻璃容器就行了。酒绅士轻描淡写。

在送无可送的危急情况下,为了挽救葡萄,只有学习酿酒。

哪儿能有酒曲?我突然想到这一极重要的问题。

如果您是专业的酿酒工厂,当然需要酒曲。但您在家里试着酿这么一点葡萄,可以不用酒曲。酒绅士说。

本来我就是生手,再没有酒曲,这不还没启动就意味着完全失败吗?我气急败坏,觉得这酒绅士草菅人命。哦,确切地说,是草菅葡萄命。

酒绅士说,您的葡萄上可有一层白霜似的东西?

我说,有。

酒绅士说,这正是天然野生的酵母菌。您只要在清洗葡萄的时候不要把它们一网打尽,等上一段时间,它们就能自动把葡萄发酵成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