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与善思(第3/4页)

有件事常让我诧异:为什么有人会担心写作的枯竭?有谁把人间的疑难全部看清,并一一处置停当了吗?真若这样,写作就真是多余;若非如此,写作又怎么会枯竭呢?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人生路引得人要写作,正因为这路上疑难遍布,写作才有了根由,不是吗?所以,枯竭的忧虑,当与其初始的蝴蝶相关。有位年纪不轻的朋友到处诉苦:“写作是我生命的需要,可我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奇怪,可有什么离开它就不能活的事(比如呼吸),会来不及吗?我便回想自己那只初始的蝴蝶。我说过:我的写作先是为谋生,再是为价值实现,而后却看见了生命的荒诞,荒诞就够了吗?所以一直混迹在写作这条路上。现在我常暗自庆幸:我的写作若停止在荒诞之前,料必早就枯竭了;不知是哪位仙人指路,教我谋生懂够,尤其不使价值与价格挂钩,而后我那只平庸的蝴蝶才扇动起荒诞的翅膀。荒诞,即见生命的疑难识之不尽、思之不竭;若要从中寻出条路来,只怕是有始而无终,怎么倒会“来不及”呢?

可我自己也有过“来不及”的担忧。在那只蝴蝶起飞之后不久,焦灼便告袭来,走在街上也神不守舍地搜索题材,睡进梦里也颠三倒四地构思小说;瞧人家满山遍野地奔跑尚且担心着枯竭,便想:我这连直立行走的特征也已丢失的人又凭什么?看人家智慧兼而长寿,壮健并且博识,就急:凭我这体格儿,这愚钝,这孤陋寡闻,会有什么结果等着我?可写作这东西偏又是急不出来的。心中惶恐,驱车地坛,扑面而来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寂静,是一派无人问津的空荒……“而雨,知道何时到来/草木恪守神约/于意志之外/从南到北绿遍荒原。”心便清醒了些:不是说重过程而轻结果吗?不是说,暂且拖欠下死神的追债,好歹先把这生命的来因去果看看清楚吗?你确认你要这样干吗?那就干吧,没人能告诉你结果。是呀,结果!最是它能让人四顾昏眩,忘记零度。

人写的历史往往并不可靠,上帝给人的位置却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要不断地回望零度。零度,最能让人的诚实——你看那走出伊甸的亚当和夏娃,目光中悲喜交加。零度,最是逼人的善思——你看那眺望人间的男人和女人,心中兼着惊恐与渴盼。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在重演这样的零度——也许人的生死相继就是为了成全这样的回归吧?只是这回归,越来越快地就被时尚吞没。但就算虚伪的舞台已比比皆是,好的演员,也要看护好伊甸门前的初衷。否则,虚构只图悬念,夸张只为噱头,戏剧的特权都拿去恭维现实,散场之后你瞧吧,一群群全是笑罢去睡的观众。所以诚实不等于写实,诚实天空地阔,虽然剧场中常会死寂无声。而彻底的写实主义,你可主的是什么义?倒更像屈从现状的换一种说辞。

戏剧多在夜晚出演,这事值得玩味。只为凑观众的闲暇吗?莫如说是“陌生化”,开宗明义的“间离”:请先寄存起白昼的娇宠或昏迷,进入这夜晚的清醒与诚实,进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种思绪——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或老人一样的从命/以放弃的心情/从夕光听到夜静。/在另外的地方/以不合要求的姿势/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剧场,四周寂暗围拢、头顶星光照耀,心复童真,便易看清那现实边缘亮起的神光,抑或鬼气。燠热悄然散去,软风抚摸肌肤,至燥气全无时,人已随那荒歌梦语忘情于天地……可以相信,其时上演的绝不止台上的一出戏,千万种台下的思绪其实都已出场,条条心流扶摇漫展,交叠穿缠,连接起相距万里的故土乡情,连接起时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或早已是魂赴乌有之域(譬如《去年在马里昂巴》)……那才叫魂牵梦绕,那才是“一切皆有可能”。可能之路断于白昼的谎言与假面,趋真之心便在黑夜里哭醒。

“我们是相互交叉的/一个个宇宙/我们是分裂的/同一个神”“生命之花在黑夜里开放/在星光的隙间,千遍万遍/讲述爱的寓言”“梦的花粉飞扬,在黎明/结出希望”……

写作,所以是始于诚实的思问,是面对空冥的祈祷,或就是以笔墨代替香火的修行。修行有什么秘诀神功吗?秘诀仍在诚实——不打诳语,神功还是善思——思之极处的别有洞天,人称“悟性”。

读书也是一样,不要多,要诚实;不在乎多,在乎善思。孩提之时,多被教导说,要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近老之时才知,若非善思,这习惯实在也算不得太好。读而不思,自然省得出去惹事,但易养成夸夸其谈的毛病,说了一大片话而后不知所云。国人似乎更看重满腹经书,但有奇思异想,却多摇头——对未知之物宁可认其没有,对不懂之事总好斥为胡说。现在思想开放,常听人笑某些“知识分子”是“知道分子”;虽褒贬明确,却似乎位置颠倒。“道可道,非常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读书所求莫过知此“道”也。而知也知之,识也识之,偏不入道者,真是“白瞎了你这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