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问

玻尔说:“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只能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可以怎样说。”据此当可相信,世界自有其——“是怎样的”——面目,只是我们不可能知道,即无论我们怎样观察和描述它,都注定是片面的,甚至是歪曲。而且,这片面与歪曲,并非是由于我们的观察或描述的尚不完善。

“测不准原理”也有这意思:世界原本是有准的,唯因“测”的干扰,“准”便隐藏起来。若非如此那倒怪了——如果世界压根儿就没准,又谈什么测不准呢?

可能是出此考虑,“测不准原理”被纠正为“不确定性原理”,意在强调:(微观)世界的不确定性,并非是由于“测”的无能,而是由于其本身就变化无常。无常即无规律,可你是怎么知道那变化是无规律的呢?你已经把世界观测完了吗?还是说,那变化绝对地超出了人的跟踪能力,所以你摸不住它的脉搏,也就看不出它有没有规律?前者明显是不可信,后者则是说它也可能有规律。故而严峻的问题是:如果有规律,所谓“不确定性”就还是要归咎于“测”,否则问题就更要刁钻些——是谁,凭什么,有权断定人找不到的东西就等于根本没有?

或许,“意义”二字有此权力。人找不到的东西,即属对人没有意义的东西,更是人无法谈论的东西,对相信“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实证主义者而言就等于根本没有。比如规律,也不过一种人为的尺度。

《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说:“不存在一个客观的、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这让我——一个物理学的门外汉,不免深陷迷茫。

首先,“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一语,已然暗示了还有我们观测不及的世界,或拒绝被我们观测的世界。

那么其次,“测量行为”又怎么会“创造了整个世界”呢?最多只能说它创造了一个人的世界,即被人的观测半径所限定的世界,或是人可赖以建立意义的世界,因而它当然还是主观或相对的世界;为示区分,则不得不称那“整个世界”为“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

第三,“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之确在的证明是:它并不因为我们的观测不及,就满怀善意地也不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当然了,我们无法谈论不可知的事物,但这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给我们小鞋穿。

因而你可以说,一件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事是没有意义的,但不能说那是根本没有的。意义,是基于人的感受而为人确立的价值取向。用柏拉图的话说,就是囿于洞穴的认识,而为洞穴生命所相信的真。用尼采的话说则是,唯限于“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的世界,是我们能够谈论的。这样看,“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就不过是洞穴中的认识,所谓“整个世界”就仅仅还是个“人性投射”的世界。

所以,爱因斯坦认为上帝从来不掷骰子,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有一个广阔的世界,它独立于我们人类而存在,如同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摆在我们面前,然而至少能被我们的观测和思维部分理解”9。

他与玻尔的争执,想必主要是因为,他不仅不信这世界是没准的,而且不信它是“测不准”的。但量子力学的屡屡胜出,证明了伟人也是人,不管上帝掷不掷骰子,人也不可能看清上帝的底牌。但看不清上帝的底牌,不等于上帝就没有底牌。你可以说,我们只能靠手中这把牌为人的生命建立意义,却不能说这便是上帝手中全部的牌。

但是别急,事情料必没这么简单。事情也许是这样的:只有我们观测可及的事物,才能影响到我们。换句话说:凡是能够影响到我们的东西,必也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东西。因而,就算洞穴之外别有天地,但它对我们既无意义,也无影响,于此前提下讨论其有与无,实属无聊之举。是呀,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这一思想。

可是,果真如此的话岂不等于是说:观测不及等于不受影响,观测不及等于影响不到吗?天哪,掩耳盗铃可还有什么错误呢?

错误在于,有人把“影响”完全等同于“观测”了。然而“影响”完全可以在“观测”之外,不是吗?就连都有什么在影响我们、在怎样影响我们,我们还不清楚呀!比如说人是怎么来的?太阳终于毁灭之后人会怎样?比如说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还是我们被什么所主宰?如是者数不胜数,怎么就敢把“观测”等同于“影响”呢?

观测是主动的——要观测,影响是被动的——被影响,而“要观测”是否多少包含着“欲把握”一类的念头呢?很可能,正是这“欲把握”的潜意识,将“观测”与“影响”混为一谈了,这才有了“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这样的疏忽,或这样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