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斯坦哈特的《尼采》读后(第3/3页)

不过我猜,无论是怎样的生命形式,其根本的处境,恐怕都跑不出去跟人的大同小异。为什么?大凡“有”者皆必有限,同为有限之在,其处境料不会有什么本质不同。

有限并埋头于有限的,譬如草木鱼虫,依目前的所知来判断,是不具“权力意志”的。唯有限眺望着无限的,譬如人,或一切具“我”之概念的族类,方可歌而舞之、言而论之,绵绵不绝地延续着“权力意志”。这样来看,“权力意志”以及种种类似人的处境,不单会有纵向的无限延续,还会有横向的无限扩展。

“无”这玩意儿奇妙无比,它永远不能自立门户,总得靠着“有”来显现自己。“有”就能自立门户吗?一样不行,得由“无”来出面界定。而这两家又都得靠着观察来得其确认。“权力意志”就这么得逞了——有也安营,无也扎寨,吃定你们这两家的饭了。

哈,这岂不是好吗?不管你说无说有,说死说活,“权力意志”都是要在的。路还能断吗?干吗死着心眼儿非做那地球上某种直立行走的动物不可?甚至心眼儿死到,竟舍不得一具短暂的肉身和一个偶然的姓名。永恒回归的回路或短或长,或此或彼,但有限对峙于无限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有=有限,无=无限,二者的存在赖于二者的互证,而这一个“证”字=观察=一条无穷的道路。

如果一条无穷的道路已被证明,你不得给它点儿意义吗?暂时不给也行,但它无穷无尽,总有一天“权力意志”会发现不给它点儿意义是自取无聊。无聊就无聊,咋啦?那你就接近草木鱼虫了呗,接近奇石怪兽了呗,爱护环境的人当然还是要爱护你,但没法儿跟你说话。

不过问题好像还是没有解决。尽管生命形式多多,与我何干?凡具“我”之概念者,还不是都得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做无限的行走?可是总这么走,总这么走,总这么“永恒回归”,是不是更无聊呢?

嚯,靡非斯特来了。浮士德先生,你是走、是不走吧?不走啦,就这么灯红酒绿地乐不思蜀吧!可这等于被有限圈定,灵魂即刻被魔鬼拿去。那就走,继续走!可是,走成个圈儿还不等于是被有限圈定,魔鬼还不是要偷着乐?那可咋办,终于走到哪儿才算个头呢?别说“终于”,也别说“走到”,更别说“到头”,“永恒回归”是无穷路,没头。“永恒回归完全发生在这个世界中:没有另一个世界,没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天堂),也没有一个更坏的世界(地狱)。这个世界就是全部。”7就是说:你跑到哪儿去,也是这样一个有限与无限相对峙的世界。所以,就断掉“无苦无忧”和“极乐之地”这类执迷吧,压根儿就没那号事!可这样不好吗?无穷路,只能是无穷地与困苦相伴的路,走着走着忽然圆满了,岂不等于说路又断了?半截子断了,和走到了头,有啥两样吗?

终于痛而思“蜀”了。好事!这才不至成为草木鱼虫、奇石怪兽。但“蜀”在何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它不在人们惯行的前后左右,它的所在要人仰望——上帝在那儿期待着你!某种看不见却要你信的东西,在那儿期待着你!期待着人不要在魔障般的红尘中输掉灵魂,而要在永恒的路上把灵魂锤炼得美丽,听懂那慈爱的天音,并以你稚拙的演奏加入其中。静下心来,仔细听吧,人间智慧都在那儿汇合——尼采、玻尔、老子、爱因斯坦、歌德……他们既知虚无之苦,又懂得怎样应对一条永无终止的路。勤劳勇敢的人正在那儿挥汗如雨,热情并庄严地演奏,召唤着每一个人去加入。幸好,任何有限的两个数字间都有着无穷序列,那便是换一个(非物质的)方向——去追求善与美的无限之途。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