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19/22页)
酒神把舞神灌得酩酊大醉,舞神给酒神套上了魔舞鞋。舞得秋风大作时,枯枝败叶漫天飞卷。舞得秋雨缠绵,成熟的种子落入水中,随之漂流,将在一个命定的时辰,一个命定的方位,埋进土地,注定未来的生活将有另一种结构。
女儿为那座古老的落地钟上弦。她和那座钟一般高了。钟的旁边有一盆白色的菊花。钟在夜里敲响总是吵醒她,一醒来便看见钟摆上跳着月光,有些害怕。幸亏还能看见这白色的花瓣也在月光下洒开,便觉得明天准有好事等着她。
老人身着黑色秋装,给女孩子带来一对白色的鹦鹉。女孩子穿了一身红。
“两只哪,都给我?”女孩子喜出望外。
“这是一对儿,分开了哪只都活不长。”
“我们同学家的鹦鹉是带色儿的,有绿的,有蓝的。”
“那样儿的好找。”老人说,“白的你问问有几家有?我的鸟都是好品种。”
“真白呀,像雪一样。”
“那是当然。等下了雪你比比去,把雪都比黑了。”
“我能拿起来瞧瞧吗?”
“拿吧,就是给你的。”
女孩子把插在婴儿车上的两根木棍摘下来,每根木棍上站着一只白鹦鹉,腿上都挂着金属链。
“您家也有这样的婴儿车呀?”
“我的孙子自小跟着我,这会儿都大了,这车没用了,冬天出来遛鸟我用它当拐棍儿。”
“我们家也有跟这一模一样的婴儿车,是我小时候坐的,现在也没用了。”
老人把画眉笼子挨个挂在树上,摘下笼套,画眉愣一会儿,一声一声叫起来。
“你妈一个人把你带大可不容易。”老人说。
“可不吗?上班下班她推着我,有一回下雪天,她摔了一大跤,把嘴都摔流血了。那会儿我光会哭。”
“可你还说你妈是个老朽。”
“我什么时候说了?”
“没说就好。”
“我光是说她有时候有点儿保守,那怕什么的?当她面我也这么说。我们俩还是最要好的朋友。”
“带大一个孩子你以为容易吗?”
女孩子把两根木棍并拢,让两只鹦鹉靠近,一只稍微大一点儿,一只小一点儿。
“夏天怕热着,怕中暑。中了暑就拉稀,得吃藿香正气水,孩子懂什么?不喝。不喝就得狠狠心往下灌。”
“我最不爱喝那种药,又辣又呛嗓子。”
“天凉了又怕得感冒。打针吃药,孩子知道什么?打着挺儿哭,哭也不行呀,针还是得打,打得小屁股肿成疙瘩。”
两只鹦鹉互相啄了啄嘴,换了个位置,这只跳到那根木棍上,那只跳到这根木棍上。女孩子再想把两根木棍分开可不行了。
“最怕得肺炎,喘气儿又急又不吃东西,身子缩成一团儿像个绒球儿,没精打采的。得用葡萄糖水把土霉素化开,掰着嘴一滴一滴往里喂,弄不好能要了命走。”
“我得过肺炎,我还住过院呢。我妈说我差点儿死了。”
“饿瘦了,身子虚了,再光给苏子吃可不行了。”
“给苏子吃?苏子是什么呀?”
“苏子都不知道?苏子还不好买呢。前些日子我托人在乡下买了十斤好苏子,等回头我给你点儿吧。”
“我没吃过苏子。也许小时候吃过我给忘了。”
“要是大便干燥,得喂苹果泥。要是消化不良闹肚子,就给喂点儿大蒜泥。要是身上脏了,你就弄盆水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它们会自个儿跳进去洗,洗一会儿就得,别让身上都湿透了。”
“您说谁哪?”
“听着别打岔。经常也得吃点儿荤腥儿,蝲蝲蛄、知了、油葫芦、蜘蛛什么的都行。有种叫三道纹儿的蜘蛛,脊背上有三条纹儿,最好了。”
“吃蜘蛛哇?”
“冬天没这些东西了,就养点儿黄粉虫,就是粮食里长的小虫。放在瓦罐里养,温度在十五到二十五度之间就行。”
“您是说鸟呢吧?”
“是呀?你这老半天听什么呢?”
女孩子大笑起来:“我还当是说您孙子呢!我说的呢,怎么给人吃蜘蛛吃蝲蝲蛄呀。”她又笑得跪在地上,两只白鹦鹉有些惊慌。“还说什么三道纹儿蜘蛛,您可真逗,几道纹儿的人也不能吃呀。”
老人的脸腾地红了,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光咽唾沫。他才想起来,原来是要说自己的孙子来着,怎么就说到蝲蝲蛄去了呢?一瞬间他真感到自己是老了,说着说着就弄不清在说什么了。近来他常常把人和鸟弄混,把年月弄混,把天和地都能弄混。
老人闷闷寡言,一直到和女孩子分手。女孩子一直在笑,和那两只鹦鹉玩得开心极了。
“我得走了。一会儿我得练嗓子,我决定学唱歌了。”
看着女孩子端着白鹦鹉走远,老人心里空空落落。这时他忽然记起那支歌后半部分的歌词来。他在心里唱了一遍,分明丝毫不错。他想喊住女孩子,喊她回来告诉她往下怎么唱,那样女孩子又可以跟他多待一会儿了。可是,那红色的身影和那两个小白点儿已经走得看不见了。那支歌的后半部是这么唱:如今我教我的孩子们,唱这首难忘的歌曲,我辛酸的眼泪,滴滴流在我这憔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