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国幻记(第2/7页)

他们镶嵌在黑暗里,遍布于无限中。唯思想的呼唤使他们显现。他们的形象略显灰白,近似于光明中的照片底板,但无定形,就像变幻的云,就像深夜的梦,甚至像沉思,像猜想,像忧虑,像意识的流动不可以固定,但可以捕捉。他们随心所欲有着自己的形态,各具风流。

“死灵。”我把那个词翻译成光明那边的语言。

“死灵?”他们模仿着说,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在那边,”我说,“叫生灵,或者,叫生命。”

“生灵,或者生命。那边?那边是什么?”

“是生。是光明。是人间。”

我感到他们又都有些惊慌。

“怎么了,你们怕什么?”

“你总说‘人’。‘人’是传说中的一种炽热、明朗、恐怖的东西。”

我问:“是不是相当于那边所说的‘鬼’呢?”

“不不,‘鬼’虽然也是传说,但那是我们所崇敬的。魔鬼,冷峻幽暗,可以保佑我们……”

“我懂了,‘鬼’相当于那边所敬仰的‘神’。”

他们又笑起来:“不不不,‘神’是多么平庸!你可不要随便乱说谁是神,那是对死灵的轻蔑。”

我有点儿迷惑,不再说什么。

他们却似乎快活,飘飘荡荡地互相交流。

一个说:“太奇妙了,这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另一个说:“看来真有另一种存在,死之前,灵魂已经存在。”

我心里暗笑:你们可真会说废话。

又一个说:“是的,否则无法解释。也许,死之前,灵魂就已经在一种强大的光明之中了,在那儿也有一个世界。所以……所以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一个说:“他从那儿来吗?我们,是不是都曾经在那儿呢?”

另一个说:“会不会就是我们猜测的那种‘白洞’呢?有强大的发散力,使任何东西都不能回归,一切都在发散、扩展、飘离、飞逝,时间在那儿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不可逆返……他会不会就是从那儿来呢?”

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我身边飘来飘去。

“要是那样的话,他,”他们指着我说,“他也许是有欲望的吧?”

他们更加激动了,上下翻飞,浪一样起伏涌动。

很久他们才稍稍平静了些。一个死灵对我说:“你是不是要睡一会儿?”

“是呀,”我说,“你们把我搞得好累呀。”

“他累了。”“他说他累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了。”“那就是说,他还没有圆满。”“就是说,有可能他还残存着欲望。”……他们好像互相传布着一个可喜可贺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那就让他睡吧,”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们走。”

“好了,你睡吧。”他们轻声对我说。

我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没有梦,一点儿梦都不来,无知无觉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

一点儿梦都没有,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醒来我觉得好像并不曾睡。并不曾睡却又怎么知道是醒来了呢?我坐在那儿呆想,才发现那是因为刚才和现在的感觉衔接不上,当中似有一个间断,有过一段感觉空白,这空白延续了多久呢?无从判断。只有在感觉又恢复了之后,才能推断刚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白永远地丢失了。

这有点儿像生和死的逻辑。我记得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睡了不再醒来,我怎么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又怎么能证明死是有的呢?我坐在那儿呆呆地想了很久,忽然明白:虚无是由存在证明的,死是由生证明的,就像睡是由醒证明的。

空无渐渐退去,四周随着思想的清晰而清晰起来。我发现我睡的地方一无遮拦,而且我是赤身裸体,没有铺盖也没有衣服。我慌得跳起来,找衣服。这时死灵们又飘来了,我赶紧躲到一棵树后。但是没用,透过树我可以看见他们,他们也一样看见了我——是的,正如墙壁不能遮挡思想。

“喂,你干吗这么一副躲躲藏藏的样子?”他们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可我的衣服,”我说,“我的衣服不见了,找不到了。”

“衣服?衣服是什么?”

“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呀。”

“不能光着身子?那你要怎样?”

“衣服!衬衫,还有裤子!”我向他们比画,但他们完全不懂。

一个神色更为沉稳的死灵拨开众死灵,飘近我,郑重地问:“你是不是想要遮挡住自己?”

我点点头:“至少我得有一条裤子呀,这么光着算什么?”

“是不是,在那边,赤裸是一件很不得当的事?”

我说是的。我说:“在那边,这也是对别人的不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