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舞(第4/10页)

“那又怎么了?”

“路说他刚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团没有声音。后来他点了一把火,用自己的衣裳点了一把火在手里摇,轰的一声就再也看不见边儿了。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无边无际……”

“老孟,你要是少喝点儿酒就好了。”世启说。

老孟管自说下去:“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一个人和一把火,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所有的宝石也就有无数个人和无数把火,天上地下轰轰隆隆的都是火声,天上地下都是人举着火。”

世启说:“老孟,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老孟管自说下去:“我说路,你干吗不跳个舞试试看?你干吗不在里头举着火跳个舞?你那时应该举着火跳个舞试试看。”

路惭愧地看着老孟。

“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路,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

路呆呆地梦想着跳舞。

连着几天好大的雨,电闪雷鸣昼夜不停,倾盆决堤一般。天放晴时我再到园子里去,那座灰房子忽然不见。那家保密工厂(或是科研机关)已经拆迁,拆迁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那么大一座房子竟然无影无踪片瓦未留,仿佛神鬼乘人不备把它整个端走了。剩一片开阔的空地,呈四方形,铺满白色条石;中心是一个很大的白色的圆石台;四周有些合围粗的也是白色的石柱,兀然耸立;空地边缘残存的墙基亦为白石砌就。远望浑然一片白色令人目眩,空旷而神秘。果然是一座古代的祭坛,老孟没有说错。我摇了轮椅进入空地,在石柱间绕着走,不得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车轮在石面上碾出尖响,传开去,震起回声。石柱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顶部被削去,柱体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气孔像是被大火烧过,光阴再把雕琢的花纹剥蚀干净。圆形的石台,处处也有焚烧过的痕迹。我绕那石台一周,估摸有一百多米;古代不行米制,尺寸也比现行的短,算来这石台的周长是合着一年的天数,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永无尽止。围墙代表了四方。石柱共二十四根,指向苍天。千万年前,这祭坛可能是毁于一场大火。

我独自在祭坛上坐着,看地行天移。太阳暗暗西垂,把石柱的影子拉长,把石柱染红得如同二十四根巨大的蜡烛。暮霭起了,蓝烟紫气缭缭绕绕,浮在祭坛上空。晚风便在远处摇响了风铃。又似有鼓声。天地在庆祝生日。忽然我有一个预感,不容得我再细想一遍,这预感便被证实:我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谈笑风生。

男的说:“你要是说我们早晚得死,我就跟你打个赌,我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女的就笑,说:“好吧,假定我跟你打这赌。”

男的说:“我劝你别打,我肯定不会输而你是注定赢不了。因为我们活着我就一直没输,我们死了呢,你还赢个屁呀。”

女的又笑,笑得喘不过气。男的也笑。

这声音太清晰了。我赶紧摇起轮椅,飞快地把每根石柱都绕一圈,没人。我又围着石台转一周,仍不见人。我再后退一二十米朝石台上望,那儿空空荡荡唯见紫气蓝烟飘飘摇摇。我心里明明白白的一点儿不糊涂,这不是幻觉,可见前两回听到的那声音也绝不是我的幻觉。我不敢乱动了,我知道碰见什么了——那对老人!

女的停止了笑:“你这是狡辩。”

“可我认为这里面藏着一个伟大的真理。”男的说,“不过你既认定这是狡辩,我就再也狡辩不过你了。”

“啪”的一声,男的“哎哟”一声。女的“哧哧”笑。

男的说:“不妨把这个问题先搁一搁,谈谈另一件事。首先是,你活着呢——我敢肯定我这句话没说错。”

“当然,这你知道。”

“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一个人,这个‘你’是泛指。譬如我也可以对他这样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的头皮一阵紧,心想不如跑吧,握住轮椅的摇把使劲摇,却不能动。

“不管我对谁这样说,我都敢肯定我没有说错。原因很简单:你要是死着你就不能对我这句话做出判断,你要是能做出判断你就一定是活着呢,你就必得说我说对了,除非丧尽天良。”

“跟刚才一样,是狡辩。”

“跟刚才那个逻辑有点儿相似,但是你得承认这绝不是狡辩了。你明明活着,这不是狡辩所能办到的呀。”

“不错,活着。又怎么样呢?”

“活着才能继续谈下去呀。因为活着才能知道一切,而且我们所能谈论的没有半点儿不是我们所知道的。”

“什么意思?”

“这样,你要再问我世界是什么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世界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的。除了一个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