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3/5页)

妈妈的单位很早就倒闭了,她盘了门市房做生意,门面租给理发店,里面的屋子是小美容院,有蒸面机、文眉笔、几把和牙科诊所里一样的多功能躺椅、一整面墙的大镜子。

爸爸上班,妈妈开店,他们又错过了公立幼儿园的报名,外公外婆带着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奶奶和妈妈又都是硬骨头——于是我每天在她的美容院里翻跟头,惹祸了就被揍一顿,哭完了接着翻跟头,或者把纱巾桌布缠一身,扮成西游记里的玉兔精,唱着“沙里哇”对着镜子跳舞。

我最喜欢客人卸下的“石膏面具”。土豆泥一样的糊糊涂在脸上,二十分钟后便硬成了石膏面具,可以热气腾腾地整个揭下来——其实现在已经不新鲜了,就是清洁面膜而已。

姐姐也喜欢石膏面具,可以遮在脸上扮神秘女子,被我苦苦追逐,最后再一揭开面具,哇,绝世美人儿!然后我便扑倒她在她脸上狂亲。

真的是她手把手教我的,我发誓。

为了我这个戏很足的玩伴,也为了获得石膏面具,姐姐有时会让爷爷去美容院接我回家陪她过家家。大人是很微妙的动物,我妈看我蜷在沙发缝那里睡觉会难受得叹气,但每当爷爷的自行车铃在前院响起,她又会因为“给外孙女找个伴”的动机而气恼。

他们的计较,对我和姐姐不重要。

但是奶奶摔了我们的石膏面具。玩得正欢呢,被她看见,一把夺过来,在小院里摔得粉碎。

“什么玩意儿,脏不脏!”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沾满了脸部汗毛和黑头的东西能不脏吗——只是摔得那么用力,很难相信只是因为洁癖。

姐姐吓得哇哇大哭,爷爷沉默地抱起她进屋去了,我站在小院里看着奶奶。

这是我妈妈至今不知道的事。

过了几天,我爸要送我去外公外婆家,奶奶忽然说她正好要去买菜,直接送过去吧。

那片平房面临拆迁,沿途挖得乱七八糟,暴土扬尘,我跟着奶奶爬上大坡,穿过长满荒草的废弃铁轨,再走下一条长长的土路。一路无话,我第一次好奇她的解放脚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快。

经过一个小卖店,她突然说:“过来。”

她给我买了一瓶喜乐,细细的吸管戳进锡纸盖,递给我,说:“走。”

吸溜着喜乐的一路都很快乐,最后都喝完了,我还一直嘬吸管玩,发出刺耳的嗤嗤声。

她听烦了,看我一眼,却没有骂我。

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三件大事。小婶婶生了儿子,奶奶家拆迁,我妈和奶奶正式绝交。

抱孙子这件事,爷爷表现得比奶奶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小弟弟长得像小婶婶居多,这是爷爷奶奶略微遗憾的地方。说来有趣,孙辈中,长得最像爷爷的人竟然是我——这又是我妈妈略微遗憾的地方了。

拆迁前,妈妈和奶奶爆发了最后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为了孝道抛妻弃女,他本人又从没表现出任何处理问题的智慧,于是双方最终约定,以拆迁为契机,媳妇和婆家再不见面。

包括我。我妈说,反正你们也不稀罕一个孙女。爷爷奶奶没有反驳。

小孩子没什么故土难离的伤感,伴着轰隆声的拆迁最刺激不过了。街坊邻居因为拆迁面积而爆发了不少冲突,可惜我忙着四处挖宝,没有再密切关注,自然也不能继续给我外婆做便盆实况转播。

最后一天,各家都雇了车来做收尾,该拉走的都拉走了,房子里连能拆下来贱卖的木材板料都不剩一根。我爸妈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两个人火气冲冲地上车,司机发动,开走。

我蹲在排水沟旁边,玩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落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爷爷推着自行车过来,奶奶抱着小弟弟跟在后面,他们看到了我。

然后经过了我。

最后是舅舅来接的我,我妈发现我不见了,急哭了,可车已经开远了,慌忙打电话给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听他一路咒骂,一家子浑蛋,你妈也是浑蛋。

我就在后座哈哈笑。

回迁之前,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最后因为我要读小学了,就住到了外婆家。大高楼有大高楼的好,可以往下面扔会转的竹蜻蜓,看它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

中间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没见过。因为我妈妈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因为我爸懦弱;因为爷爷奶奶和我,并没有想念过彼此。

但我爸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背着我妈——来凶我。

他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