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岁月静好,随遇而安(第3/10页)

海洋公园里有几只表演的海豚是台湾澎湖来的,每次他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欣赏海豚表演,就回到他年轻时代在澎湖服役的情形。他驻防的海边,时常有大量的海豚游过,一直是渔民财富的来源。他第一次从营房休假外出到海边散步,就遇到海岸上一长列横躺的海豚,那时潮水刚退,海豚尚未死亡,背后颈脖上的气孔一张一闭,吞吐着生命最后的泡沫。他感到海豚无比美丽,它们有着光滑晶莹的皮肤,背部是蔚蓝色,像无风时的海洋;腹部几近纯白,如同海上浮起的浪花;有的怀了孕的海豚,腹部是晚霞一般含着粉红的琥珀色。

渔民告诉他,海豚是胆小聪明善良的动物,渔民用锣鼓在海上围打,追赶它们进入预置好的海湾,等到潮水退出海湾,它们便暴晒在滩上,等待着死亡。有那运气好的海豚,被外国海洋公园挑选去训练表演,大部分的海豚则在海边喘气,然后被宰割,贱价卖去市场。

他听完渔民的话,看着海边一百多条美丽的海豚,默默做着生命最后的呼吸,忍不住蹲在海滩上将脸埋进双手,感觉到自己的泪濡湿了绿色的军服,也落到海豚等待死亡的岸上。不只为海豚而哭,想到他正是海豚晚霞一般的腹里的生命,一生出来就已经注定了开始的命运。

这些年来,父母相继过世,妻子离他远去,他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最后救他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军官时蹲在海边看海豚的那一幕,让他觉得活着虽然艰难,到底是可珍惜的。他逐渐体会到母亲目送他们离乡前夕的心情,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别离的活着甚至胜过团聚着等待死亡的噩运。那些聪明有着思想的海豚何尝不是这样希望自己的后代回到广阔的海洋呢?

他坐在海洋公园的看台上,每回都想起在海岸喘气的海豚,几乎看不见表演,几次都是海豚高高跃起时被众人的掌声惊醒,身上全是冷汗。看台上笑着的香港人所看的是那些外国公园挑剩的海豚,那些空运走了的则在小小的海水表演池里接受着求生的训练,逐渐忘记那些在海岸上喘息的同类,也逐渐失去它们曾经拥有的广大的海洋。

澎湖的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云,在高高的晴空上,云不像别的地方松散飘浮,每一朵都紧紧凝结,如握紧的拳头,而且它们几近纯白,没有一丝杂质。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乱,没有一个重心,它们像海洋公园的海豚,因长期豢养而肥胖了。也许是海风的关系,香港的云朵飞行的方向也不确定,常常右边的云横着来,而左边的云却直着走了。

毕竟他还是躺在维多利亚山看云,刚才他所注视的那群云朵,正在通过山的凹处,一朵一朵有秩序地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跟在最后的一朵竟离开云群有些远了,等到所有的云都通过山凹,那一朵却完全偏开了航向,往岔路绕着山头,也许是黄昏海面起风的关系吧!那云越离越远,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这是他看云极少有的现象,那最后的一朵云为何独独不肯顺着前云飞行的方向?它是在抗争什么的吧!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迷路的一朵云!顺风的云像写好的一首流浪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稳定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错误里。

夜色逐渐涌起,如茧一般包围着那朵云,慢慢地,慢慢地,将云的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忧郁地觉得自己正是那朵云,因为迷路,连最后的抗争都被淹没了。

坐铁轨缆车下山时,港九遥远辉煌的灯火已经亮起,在向他招手,由于车速,冷风从窗外掼着他的脸,他一抬头,看见一轮苍白的月亮,剪贴在墨黑的天空,在风里是那样不真实。回过头,在最后一排靠右的车窗玻璃,他看见自己冰凉的流泪的侧影。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