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第10/14页)
曾子临终前急着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不该躺的席子,就该离开,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该做的事。
这两位时代差不多的东西双圣立身务期清高,绝不给自己的为人留下可议之处。他们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遮光的黑子,他们的人格光华通透。
写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极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应该值得我们及早静下心来深思一番吧!
一双小鞋
说起来,我的收藏品多半是路边捡来的,少半是以极便宜的价钱买的。只有偶然一两件是贵东西,其中一件是双旧鞋子。挂在墙上,非常不起眼,却花了我大约五千元台币。
我之所以买那双鞋是因为那是双旧式的小脚女人的鞋子。小鞋子我倒也看过许多,博物馆里有那小鞋绣得五彩斑斓,耀目生辉,大小差不多只够塞一只男人的大拇指,真是不可思议。其实那种鞋不是人穿的,是女信徒做来供奉给神明穿的——当然是供给女性神明。至于中国女人为什么认为女神也是裹小脚的,倒也费人思索,值得写出一本大书来。
而我买的这双鞋长度十六七厘米,是女人穿的,而且穿得有些旧了。我把它挂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上还有另外收藏的六双鞋,多半是些小孩的虎头鞋凤头鞋,色泽活泼鲜丽。只有这双鞋,灰扑扑的,仿佛平剧里的苦旦穿着它走了千里万里了。每一根经线都是忍耐,每一根纬线都是苦熬。
我买这样一双鞋,挂在那里,是提醒我自己,女人,曾经是个受苦的族类。我今天能大踏着一双天足跑来跑去是某些先贤力争的结果——这—切,其实得来不易。
对先辈的女人我也充满敬意,她们终生拖着一双扭曲骨折的脚。但碰到逃荒的岁月,却也一样跑遍大江南北,她们甚至也下田也担水,也做许许多多粗活。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们令我惊奇,令历史惊奇。
望着那双不知哪一位女人穿过的小鞋,我的思绪不觉被牵往幽渺的年代。那女人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妇女——如果是有钱人家,脚就会裹得更小,因为不太需要劳动——鞋子是黑布做的,不是华美典丽的那种,而且那黑色已穿得泛了灰,看来是走了不少路了。鞋上的绣花也适可而止,不那么花团锦簇。总之,那鞋怎么看都是贫苦妇女的鞋子,而贫苦妇女其实也就是受难妇女的同义词吧?我之所以买下这双灰头土脸的鞋子,其实也是对逝去年月中的受苦者的一点思忆之情吧?
讽刺的是,今天这个时代虽没有人会为小女孩裹脚了,可是女子的生命果真已是自由的不受摧折的生命吗?
当魔魇似的紧箍咒从脚趾移开的时候,它会不会变了相又钻到头脑和心灵里去了?不“裹脚”的女子能保证自己是不“裹脑”、不“裹心”的女子吗?
我常常呆望着那双小鞋而迷惑起来。
发了芽的番薯
买完了米,看见米箱旁边另有一箱番薯,我便问老板娘:
“你们有没有发了芽的番薯?”
她看着我,微微愣了一下,打量我的话里究竟有多少来者不善的意味。
“我们卖的番薯都是刚挖的啦!你放心!”
“不是啦,是我特别要买发了芽的来‘排看’的啦!”
“啊,有,有,有,你咋不早说,就是学校老师叫小孩带去的那一种。”
“对,对,”我附和她,“就是老师要的那种!”
其实我的孩子早已不用带着番薯去小学了,他在努力对付他的博士学位。
一转身,老板娘已从屋里拿出三个长着芽叶的番薯。
“免钱,这些本来打算自己吃的,吃不完,发了芽不能吃,丢了又可惜,你要拿去,最好了——免钱!”
我还是给了钱——面对这么美丽的新绿怎能不付费?
番薯拿回来,逶逶迤迤长满一窗台,我仿佛也因而拥有了一块仿冒的旱田。
记得是小学时候,老师说的,洋芋或番薯,发了芽就该丢掉,以免吃了中毒——但那吃下去可能中毒的小小茎块,只要换个方式发落,居然是人间的至美的“多宝格”,可以吐出一片接一片的绿碧玺来呢!
很少有生命会一无是处吧?民间俗谚说“船破有底,底破有三千钉”,对一条生命而言,放弃,永远是一个荒谬邪恶的字眼。
半盘豆腐
和马悦然先生同席,主人叫了些菜,第一盘上来的是“虾子豆腐”。
后面几道菜陆续端来的时候,女侍轻声提醒我们要不要把前菜撤下。
席间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家都客气,等着别人下决定。时间过程也许是一秒钟吧,女侍仿佛认为那是默许,便打算动手撤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