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2/14页)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听到声音,夜空烁烁,廊柱耸立如历史,声音从风中来,声音从星光中来,声音从心底的潮声中来,来召唤一个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个威仪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当他还是稚童的时候,他答应了那声呼唤,并且说:“我,在这里。”

我当然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于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起先,那些宽阔黧黑的脸不免有一份不自觉的面对台北人和读书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争着说起话来,说他们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淡水,从台北人看来也不过是咸涩难咽的怪味水罢了——只是于他们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子叫嚷的却是水!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岛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餐桌上则是酥炸的海胆,鲜美的小管……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候,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驰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记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

上帝说:

“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

“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这是一家小店铺,前面做门市,后面住家。

星期天早晨,老板娘的儿子从后面冲出来,对我大叫一句:

“我告诉你,我的电动玩具比你的多!”

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四面一看,店里只我一人,我才发现,这孩子在跟我作现代版的“石崇斗富”。

“你的电动玩具都是小的,我的,是大的!”小孩继续叫阵。老天爷,这小孩大概太急于压垮人,于是饥不择食,居然来单挑我,要跟我比电动玩具的质跟量。我难道看起来会像一个玩电动玩具的小孩吗?我只得苦笑了。

他其实是个蛮清秀的小孩,看起来也聪明机灵,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找人比电动玩具呢?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电动玩具!”我弯腰跟那小孩说,“一个也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也没有——你不用跟我比,我根本就没有电动玩具,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电动玩具。”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正在这时候,小孩的爸爸在里面叫他:

“回来,不要烦客人。”

(奇怪的是他只关心有没有哪一宗生意被这小鬼吵掉了,他完全没想到说这种话的儿子已经很有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