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猫(第2/3页)

黄豆豆(左)和橘子(右)两只孤儿猫

所以那段日子只要我搭捷运行经辛亥国小墙外,总不忘用力大口吸气,那时节空气中涌动着行道树黑板树隐性绿花似有若无的恍惚香气,最重要的,我不觉得烈日下的空气中有若何死亡的气息(尸臭)。

小的们不见踪影,阿麻怀孕了。

关于这,又是属于我最想知道的宇宙大秘密。解猫语若我,一般状况皆可沟通,唯有——到底猫女生有知、有权决定,她们会选择结扎以免生养育子之苦,或其实这是她一生所有生存意义的动力来源?

我真希望能有这能力与她们恳谈并以此做出正确的作为,因为我每为四下可见城市流浪猫在严酷环境里的生养惨烈(没被车祸、没被人族恶戏或当无生命物垃圾一样处理掉、没被狗族咬死……的幸存仔猫,无一不病弱瘦饿),痛下决心只要有机会就将她们带去结扎;但同时我每见曾经活力四射的狂野猫女生因为被结扎竟从此漫漫长日百无聊赖挨日子而深深懊悔……到底到底,怎么好?

仔猫哪儿去了?

阿麻虽然在我们人族看来长得丑,但在猫族中一定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光从小贝斯小狸狸的母教甚严就可看出,不只两小家伙恋恋不去,连大公猫也行起一夫一妻制,阿麻没发情的时期,大公猫依然天天来访,夫妻俩并肩蹲踞在柳荫流水小桥上。(我对唐诺说:“阿麻一定很迷人。”)不过对此我们可暗暗烦躁不已,因为大公猫不去,小贝斯小狸狸就不会回来,我们一直隐隐抱存希望他们仍然藏匿在校园周遭。

我试着驱赶大公猫,同时担心是不是又介入太多了?在这小小封闭的世界中不知不觉忘情扮起造物大神的角色?

不,不,不,造物大神往往帮助强者、戏弄弱者,所以我不是,我放心赶大公猫,相信他一身好皮毛是有人族家可归返的。

便在秋天一个雨夜因此无人族活动的校园里,远远三个猫影穿越篮球场迎上来,直着嗓子说不停的确是小狸狸小贝斯。我的快乐难以言喻,边镇静地走往喂食处,边响亮地回应缠绕脚畔的两小:“当然是给你们的,不给你给谁。”

阿麻不急吃,凝神看我,我对她感叹:“太好了,他们活得好好的……”

岁暮年终,没什么好消息好事情,每天晚上能看见他们母子仨迎接我们、聚拢着埋头吃,成了寒凉无趣的生活中最大的滋润,尽管阿麻并未因这一场而松懈戒备,一次我忍不住伸手想摸小狸狸,横里被阿麻蹿出抓了一记。

春天的时候,又出现痴情大公猫,当然喂食的时候,两个小的又躲不见,但是这回我知道他们一定就在附近,便另辟喂食点,摆在他们曾出没过的操场另一侧隐蔽之处。两小的默契很好,一两回就知道准时等待在新地点。

阿麻肚子大了又扁,大公猫仍然恋恋不去。木棉花开花落,接着换高大的阿勃勒挂满瀑布似的明黄色花串(总叫我想起曾写过《金急雨》的旧日好友),空气中满是夏日雷雨后植物们被摧折的鲜烈香气。没有死亡的气息,我不再问阿麻最近这回的仔猫哪儿去了,我已经很习惯也不怕麻烦夜晚的喂食路线变成这般:这围墙柱缝一份是阿麻和大公猫的,那木屋凉亭椅下是小贝斯的,地下停车场排气口的鹅掌木篱丛中是胆小羞怯的小狸狸专属用餐处……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夏初的夜晚,阿麻出现在小贝斯用餐区的木屋亭,仿佛时光倒流,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出现:阿麻踞卧着的身畔身上堆叠着昔日的仔猫狸狸贝斯,没看错的话,还有一只小小三花,三只小的随我的接近,沙滩招潮蟹似的眨眼便消失在砌石孔穴中,行动谨慎利落完全乃母家教。我暗自惊叹地倒着猫食换干净饮水假装忙碌,不由得打心底夸赞阿麻:“阿麻你太厉害了,不声不响把小猫养那么大了……”

真的是不声不响,数月来,我从没听过一声仔猫受饿受惊或找妈妈的哭声。

从此,喂食路线变得又更加复杂,小小的校园,星罗分布着五六个喂食点,对我而言,仿佛一幅再美丽不过的藏宝图。我又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起先连续两天不见第三代行踪,后来是二代的小狸狸小贝斯。这偶尔也发生过,有时是天太热了,他们尚在某隐蔽处昏睡,得夜再凉些才会出没觅食。但这次不同,太久了,我得面对现实了。

校园中没有夜间照明,借光只能靠些微透过树缝的校外路灯,但不妨事,我早已练得一双夜行动物的好眼睛,从不误会池畔的月桃叶是伏踞的猫,从未把疾走的云影掠过草地错看为飞蹿的猫,从未以为墙头的枫香叶尖是风中凝神的猫耳,我更从未把月光下的造景砌石误当成阿麻的前任男友大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