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遇见猫(第3/4页)

理性地这样劝慰自己,感情上,却完全无法想象日后可能再看不到他一眼,而他明明就一定在我们这个山坡社区里(我问过管理员、清洁队员们,并没看到死伤的猫狗),咫尺天涯,想来令人发狂。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跑到山坡制高处朝整个山谷喊他(好像一头母豹),愈喊愈相信他可能被某热心人士收留了,给关在七楼八楼的公寓里下不了地、回不了家。

其实一两年前黑猫墨墨不见时已绝望过一次,那会儿我们冲洗了数十份墨墨的照片,天文执笔写了(我以为谁看了都会掉泪的)寻猫启事,连夜我们才贴到大厦社区的D 栋,就发觉A 栋的海报已被撕掉,贴妥中庭的游乐设施,F栋的已被撕毁,我们贴电杆,被撕掉,贴小学门口,被撕掉,想贴里民布告栏,布告栏上锁,里面张贴的是谁也不会耐心看第二眼的政府公告。最后只有交好的一二商家愿意让我们贴店门口。

整个社区、社会,对这样的事,是很寒凉的。

但我猜想,一定也有人会想,有那么多的失业人口、交不起营养午餐费的学童、被弃养的老人……甚至非洲、印度、阿富汗的饥童,类似我等这么做(例如随身携带猫饼干,以防遇着受饥的野猫时很无力伤感),太妇人之仁、太小资产阶级、太何不食肉糜,正如同相对地我也常不解,只要街头一天还有流浪猫狗,“流浪动物之家”、环保局动物收容所狗满为患,为何会有人去宠物店买狗买猫?

面对前者的质疑——包括有一派的动物学者(台大费昌勇教授?)主张以较“理性”、“肃杀”的态度和方式来彻底结束一代流浪犬的社会问题——我甚至是有意地让自己小仁小义不坚硬起心肠,因为,我害怕(不管是基于任何的考虑或主张或论理)若自己一旦对日日触目所及的弱小都不能感同其情,如何能对更遥远更抽象的贫穷、饥饿、幼童心动心软并付诸行动?

这么做——看着素昧平生的流浪猫狗不知有没有下一顿的狼吞虎咽一餐,一来借此我把自己的心养得软软的、烫烫的、火红的,像丰子恺说其幼子,“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常是赤裸裸而鲜红的。”二来但愿这些倒楣透顶生在我们岛上的猫狗能在他们生命中有限的和人的接触中,至少,至少有那么一次,是温暖的,和善的。

关于后者(我激进地以为凡街头还有流浪猫狗,就不该去宠物店云云),确实我常常刻意不加入爱猫爱狗族的友人的聊天话题,例如你狗儿子专爱吃哪家进口牌子的罐头或起司,我猫女儿只吃每天早晨去传统市场的鲜鱼摊买回的现杀现煮活鱼云云,我甚至很不礼貌地不怎么答理他们的猫狗儿女,一来以为他们得到的感情照护资源已太多,无需锦上添花,二也觉得私人领域的如何宠溺深情是个人的自由,但放在公共领域就不免触目惊心,甚至会给那些不了解动物或原就不打算了解动物的人们正当的理由和借口。(你看,猫狗待遇比我们普通人都好,所以哪还需要我们去关怀去同情?)

走失未回的黑猫墨墨,同寝的是光米。

墨墨

因此我们常常极不通人情地拒绝识与不识的人的请托,收养他们因出国、搬家、结婚、有了新生儿所以不能再养的猫或狗。我总不相信他们曾经能养、曾经有感情,何以不能继续下去。友人通常试图说服我们:“可是它好可爱好聪明,是什么什么哪种哪种狗耶(某个大名牌血统)。”我们更不为所动地回答:“那一定更有别人愿意收养了,我们家若是小小的流浪动物之家,也是给那些肯定没人要、叫不出名号的猫咪狗狗待的。”

那些被车撞跛了脚的、脖子上紧缠捕狗铁丝的、中国人以为不吉利的白四脚的、医生宣布束手治不好的皮肤病顽疾的、那些真的丑巴巴的、那些照眼就知是新被主人弃养街头的丧家之犬……

那些受损伤的和被羞辱的……

便也有麻瓜出走半年后的台风前夕,同一个小女孩又从学校抓了一只灰色虎斑小狸猫打算偷偷塞进我们信箱就跑人,终究小猫的尖声哭叫引得我们出门探看,我们给她取名纳莉(台风),小名纳纳,一个月后,纳莉升格做姊姊,来了一只更小的白腹黄背小公猫,取名APEC,是邻居改建老屋工人在冷气口抓来的,APEC果又是天文会爱上的那种哭兮兮、爱告状的跟屁虫,小名哭包头。

纳莉年纪小小,眼神好似老虎,我偷偷喊她麻瓜妹妹,因为她所有行为模式与麻瓜一模一样,野归野,但因为是女生,春天过了一半,窗户开着(又一场天人交战),她并没有打算出走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