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市里的风雨同舟(第13/19页)

夜里他被放回来,一个人走进黑暗。女人听他在院子里抽泣,自己也跟着抹眼泪。正哭着,两个萝卜落到身边。女人终忍不住了,她终于扯开嗓子号啕。

后来那些人终于不再折磨他,因为他傻了。有人让他爬上高高的凳子,怒喝道,你给敌人送过情报吧?他说,一派胡言!那人就抽了凳子。他从高处一头栽下,当场昏厥。等再次醒来,人就傻了。他说我天天给敌人送情报……我把敌人藏在面缸里……把面缸藏在口袋里……面缸里有一百多个敌人。那些人彼此看看,从此不再斗他。也许他们的任务,就是把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或者傻子。

他傻了,几乎忘掉一切。可是每天夜里,女人的院子里,仍然会落下些东西。半棵白菜,两片薯干,一根萝卜,或者几个麦穗。女人把自己蒙进被子,她说兄弟啊!她拿被角堵了嘴,再也说不出话。

他的门口,每天都守着人。他们不允许他和任何人接近。事实上,他也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接近。因为他性格孤僻,因为性格孤僻的他是个侏儒,因为现在这个侏儒,变成了傻子。

女人在街上碰到他,悄悄地说,兄弟,要是你不嫌弃,娶了我吧。两个人,日子好过一些……他红了脸,嘿嘿笑。他说,我是丑八怪。女人说你不是丑八怪,你比他们都好看。他呆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好久,他说,组织上不会答应。他说的是真的,组织上肯定不会答应。尽管他和女人,其实都没有组织。

日子一天天过来,女人一天天苍老。一天天苍老的女人,彻底失去了某一种心思。可是在晚上,墙的缺口处仍然会飞过来一些东西,从没有一天间断。那些东西让女人相信,在夜里,在墙那边,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的确是存在的。

后来,金妞远嫁给城里的工人,银妞也嫁给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着银妞来看娘,把礼物放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一会儿回屋,瓦匠说,娘,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女人说好。瓦匠说还有这墙,这墙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说不要。瓦匠说娘,我都听说了,可是叔现在扔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那样的年纪和身材,万一闪了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墙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实也是为他好。女人说可是……瓦匠说别可是了娘,接您去住您不去,偏守着这老房……彻底修一修吧。

女人的墙被加固和加高,不见了弧形的缺口。夜里女人一个人坐在院子,看天上的月。墙那边再也不会扔过来两片薯干或者一根萝卜了吧?月亮从这个树梢钻到那个树梢,女人的心里空空荡荡。忽然女人听到墙那边嘭一声响,紧接着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来,疯了一样往那边跑。

门没拴,女人轻轻一撞,就开了。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院子。月光下女人看到短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挣扎,鲜血染红一脸皱纹和一把胡子。他的手里攥一根萝卜,旁边,翻着一条破旧的长凳。躺在地上的他咧开嘴笑。他说,妞妞咱们有吃的了……

三天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因为一堵墙,因为一些事,他们的婚礼,已经耽搁了太久。婚礼上的他只会傻笑,婚礼上的她只会流泪,可是人们知道,无论哪一种表情,在那时,都是深人骨髓的幸福……

他们全都白了头发。可是那天,人们仍然,也只能,祝他们白头偕老。

冷暖我相知

为了多赚些钱,男人一个人,从南疆来到北国。那时还是春天,男人给女人写信。他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放心。就写了这么多,他把信寄给了女人。男人没什么文化,也穷。他和女人一直生活在农村。这是男人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他和女人第一次距离这么远。

女人给他回信,信直接寄到男人工作的工地。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女人说家里有我,你在外边好好干吧。就这么多。女人也没有什么文化,因为嫁了男人,也穷。信的末尾,画一只鸽子,嘴里衔一朵花。男人总觉得那只鸽子,有点像鸭子。

然后夏天到了,男人想不到这里也会这样热。他有限的地理知识一直让他认为这里的夏天应该如家乡的秋天一般凉爽。在工地上干活,太阳毒辣辣地烤着,人无处可避,常常头重脚轻。他给女人写信,说这里的夏天很凉快,干活跟纳凉似的,一切都好,放心吧。把信寄出去的当天下午,人就中了暑。他想还好老家不通电话,不然,女人来电话问他,他怎么说?他相信敏感的女人能从电话里感知燥热的空气。

几天后他接到女人的回信。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家乡的青山。女人说这是暑期去他们那儿写生的一个大学生帮她拍的。她说,看看家乡的山,就不热了。他听了女人的话,将照片放到床头,闲时就看。天气并没有因为那张照片而变得凉爽,他的心却静了。心静自然凉,突然他觉得女人懂得很多。可是,他不是告诉过女人这儿并不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