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篇》序

根据阅读的经验,我常常被告知:一个人如果从来不曾阅读过诗歌,应当是人生的一种不幸。

由于诗的召引,我们一再返回纯净的童年,感受大地母亲的温暖。诗是水,是粮食,喂养的是灵魂。在你困苦时,诗给你以快乐的酒浆;在你迷醉时,诗以神谕般的力量,动摇你,使你苏醒。诗有许多触须,伸向你身体最深最细微的地方;倘若你为石头所折磨,被刀锋损伤,你会因诗而感受到世界最温柔的部分。人跟树木一样,在风中站立不易,是诗使你正直;而在落英缤纷时节,依然是诗,使你恢复青春和泥土般的淳朴。在陷阱里,诗给你绳索,梯子,广大的天空;在铁屋子里,诗给你门。诗里有血,点得着火;诗里有坚硬的物质,所以勇士和流人常常和诗在一起。那么多狱中书简,“多余的话”,以及响应子弹而起的悲壮的口号,其实都是诗。

诗未必一定是分行书写的,虽然我们在谈论诗的时候,仍旧沿用了文体家的皮相的说法。因为分行,诗好像有了“自由诗”和“格律诗”之分。闻一多称格律诗为戴着锁链跳舞,但是,从事自由诗写作的,难道便没有锁链的叮当声相伴随吗?自由与不自由,首先取决于诗的精神实质,而不是韵脚、音步、诗行的整齐与否。在西方,文学原理是被称作“诗学”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所谓诗,便囊括了戏剧和荷马。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学者锡德尼也把诗的分行看做是一种装饰,强调“诗的成因”,所以,当他极力为诗辩护时,把色诺芬和赫利奥多罗斯用散文写的作品看成为“完美的诗”。柏拉图是诗的,奥古斯丁是诗的,克尔凯郭尔、尼采、柏格森、乌纳穆诺是诗的。本原意义上的哲学带有哲人个体的生命气质,而不仅仅是知识学的,它关系到人生、希望和信仰。优秀的文学同样如此。莎士比亚固然是诗的,易卜生也是诗的,斯特林堡、贝克特、奥尼尔也是。还有散文作家,像安徒生、卡夫卡、乔伊斯、伍尔夫、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梅尔维尔、福克纳、马尔克斯和鲁尔福,他们都在写着不分行的诗。更不用说左手写诗、右手写散文的爱默生、黑塞、哈代、蒲宁和帕斯捷尔纳克了。在美术家那里,我们同样可以在米勒、凡高、蒙克、怀斯、基弗、珂勒惠支、肯特、摩尔的作品里读到诗。音乐简直全是诗的,不同的只是符号而已。大地般的淳厚朴实,阳光般的明朗,雪峰般的冷峭,幽林般的神秘与雾状的弥漫,深渊的涌动或不涌动,道路般的确定,野火般的热烈与风一般的自由无羁,这就是诗的精神。凡是充盈着这样一种精神的文字,就可以称之为诗。

在人类世界中,精神到底占有一个怎样的位置?黑格尔对精神现象作过系统的研究,他的《精神现象学》就被称作“黑格尔的圣经”,虽然偏重的是普遍精神,仍不失为一份富于原创意义的遗产。但是,他的继承者接受的只是群体的、历史的、理性的、本质的、统一的部分,而抛弃了个体的、经验的、感性的、现象的、差异的部分,抛弃了深蕴其中的合理的内核,一种否定的精神。在很长的时间里,人不是被看做政治动物就是被看做经济动物,精神被等同于意识形态,它只是物质的附庸。所谓权力意志,实际上也是物质化了的。马克斯·韦伯作为社会学家,一个伟大的思想成果,则是肯定精神文化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在著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他指出,正是新教的宗教精神,一种新的价值观,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在欧洲的发展。在这里,精神对社会制度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杠杆一般重要的;至于精神创造物本身,其作为原动力的存在就更不待言说了。

精神就其本源状态来说是开敞的,澄明的,充沛的,流动飞扬的,然而,在不同的地域和时代里,在不同的民族、阶级和个人中间,难免要发生变异,而可能呈现为浑浊,凝滞,沉重,涸寂如茫茫戈壁。个人是精神的实际担当者,由于不堪重负,于是有呻吟,有控告,有呐喊。诗不为诗人所独有,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是为伟美之声。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集中于精神方面解说诗人的职能,其中,极力推崇摩罗诗人,其实是异端诗人。他把对主流社会的挑战反抗看做是自由精神的极致,这样概括摩罗诗人的共同特色:“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鲁迅认为,自由精神不是一个民族所固有的,与其说是先天的赐予,无宁说是斗争的产物。所以,真正的诗人,一定是“精神界之战士”,一反历来的“罪恶之声”,而能“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鲁迅在另一篇短文《诗歌之敌》里有一段话,说到博大的诗人“感得全人间世,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精神”。其实,这也正是鲁迅诗学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