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三章)(第2/2页)

不幸的毕竟还有无法移易的地方在,比如俄国画家列维坦笔下的《弗拉迪米尔卡》。

弗拉迪米尔卡是俄罗斯人对流放犯必经之道的称呼。画面上,一条大道从近处一直通往远方。道路凸凹不平,辙痕斑驳,布满尘土。两旁是原野、草丛、麦苗、林木、土丘。大块的天空欲雨不雨,云块并不陌生。然而只要说:“这就是弗拉迪米尔卡!”我们就将立即获致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大约这就叫历史感了。

此刻,阴郁的天空变得愈加阴郁起来。密云深处,仿佛听得见雷声。枢密院广场上十二月党人的枪声,以及尼古拉卫队的炮声是雷一般作响的;开往西伯利亚的驿车是雷一般作响的;威严的军靴,挥舞的警鞭,直到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的诗句都是雷一般作响的。可是,难道雷声便是暴风雨的预言么?如果不是暴风雨,又凭什么摇撼头顶凝重无比的黑暗?喑哑中,有一脉斜晖投射到黑麦田上,白骨般炫目,令人心悸。但见云块陡然涌起,自远方逼近我们,好似有意让我们从中发见自己的灵魂的骚动。而原野、山峦、纠缠的小路,也纷纷动荡起来,似是无力承受重压,又似不甘于宁静的匍伏……

列维坦,这个从小失去父母的人,过早地成了历史的遗孤。作为风景画家,他不但善于感受俄罗斯大自然,于民族历史的重负也如列宾一样具有过人的敏感。不同的只是,命运的纤索并非加于“集体”的肩膊之上,而是深深地勒紧了个人——看看大道上的那个流浪者吧,多么地渺小而孤独!周围不见同类的形影,只有带檐的十字架,在近旁的墓顶俯视着他。永远的十字架!

人类的不幸,正在于灾难无法分担。它穿透个人而且只有穿透个人而成为纯粹的一种痛觉。说到历史,它就不是圆丘形的大脑拼凑出来的大而无当的实体;作为曾经存在过的时空,它的充满苦难的内容物,唯在个人锐利的痛觉中敞开而成为新的事实。人类苦难之途的象征——《弗拉迪米尔卡》,完全可以使历史在我们如读一般风景画的欣然超然的感觉中消失。但是,倘使一旦从它那里竟烧灼般地感觉到列维坦的感觉,那么不妨说:

我们已然进入了历史。

怀斯:《克丽斯蒂娜的世界》

世界是何等的辽阔而辉煌呵!

怀斯用色太奢了,画布几乎染遍了金黄,令人炫目。原野一望无遮,秋草芊绵。地平线大弧度划过。其上自是天空,蔚蓝而且透明。

有两道车辙,犹如神启,若明若昧地引向远方。

对于一个敞开的世界,其实无论何处都可以成为出发的方向。然而,眼前的少女是再也不能匍匐向前了。她的手足是那般纤细,恰如干枯的芦苇;显然,运动所依仗的肌肉早经萎缩,可怕的疾患吞噬着有为的生命。作为人的直立的权利被剥夺了,自由被剥夺了,仅存的力量是属于意志的。爬是唯一的动作。那飞扬的乱发,抓紧了土地的双手,整具倾斜、扭曲的躯体,呈示着怎样的一种悲壮呵!爬着,爬着,阴影便出现了。阴影爬得比她还快,楔子般使人想见逼迫的落日余晖。黄昏是余下的时间。黄昏是一个极限。

除了朝前来的方向往回爬,她别无选择。

每天每天,她都这么吃力地爬出来又爬回去么?来而复往不就是有限的一段距离?这般相等的距离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她背对我们,总翘首不远的小屋子。

我们无法窥见她的眼睛,永远无法窥见她的眼睛。只记得许多年以前,当我初读这少女的时候,心里便顿时为一种力所充盈,同时为一个可企及的目标而深感慰藉。时至今日,这才霍然发见她的归宿地,原来就是起点!

她爬不出小屋子。

栖定如黑土蜂一般的小屋子,在画幅中简直可以当成点缀,但是在一个少女的视野中却占据了支配的位置。于是,一切广远的事物,都变得同它的存在相关了。

然而,青春而倨傲的心,只为屋外的世界而跳动!

梦想与现实,超越与局限,选择与宿命,想必一生都在纠缠着画家怀斯。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少女克丽斯蒂娜,那么就是怀斯么?

许是惊惧于风沙的吹袭吧,久违的乡土,于我是如此温柔。我多么想再一次摩挲我的田园、小路、草地、牛群,还有小屋。或者外出,或者返回,但都一样是艰难的匍匐,——克丽斯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