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准(第2/3页)

与其说总结历史,毋宁说清算历史。

大而至国家、民族、政党、教派、领袖人物,小而至经典、训诫、定理、公式、符号,无一可以逃避后来的清算。传统愈久远,积累愈深重,清算便愈迫切。

作为个体思想的最沉实,也最具挑战性的表达,顾准的著述,乃缘于某种现实的使命。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一直用经济学的刀法解剖社会;当他了解到资本主义并非纯粹的经济现象,而同时也是一种法权体系时,便继续向历史学、政治学、法学、文化学作突击般的求索了。对于他,任何工作,任何学科知识,任何文字,都在奔赴同一个目标。他翻译熊彼得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据美国学者海尔布罗纳说,该书所以从马克思开始论述,是因为,“只有马克思是他真正的对手。”又说,“熊彼得的论点,卓越之处在于他在马克思的范畴中击败了马克思……”

广场上的人们,曾经一度为真假马克思主义而争吵不休;可是,数年以前,一个归来的流放者,已经在黑屋子里暗自鉴定马克思主义的真假了。

思想的全部力量在于批判。

批判的外向为文化批判,内向为自我批判,二者统一于同一主体。批判不是审判;审判是下行的,而批判是上逆的。顾准的批判对象主要是政治文化,权力文化。他是由文化批判而达于自我批判的,所以,《文集》没有古代圣者的道德内省,多是信仰的检讨和观点的校雠。

真理是残酷的。

真理穿透个人而把许多貌似坚牢的信念摧毁了。任何思想的诞生,必然伴随着怀疑、困惑、感悟、瞻望的躁动与诀别的痛苦,伴随着旧日的挽歌。

思想者由于致力于现实斗争,一般而言,其结论难以超越某个时段。世道沧桑,人生苦短,多少思想文本被埋没于地底下,未及闻见声光,匆遽间便成“文献”了。这时,有谁可以从发黄的纸页间感知其温热,想象过为此消磨的许许多多于渊默中沸腾的夜晚?谁能为这场无用的战斗与无声的毁灭而悲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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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坦言自己是一个倾心西方文明的人,总有拿西方为标准来评论中国的倾向。其实,这类备受攻讦的“全盘西化”论无非表明:只有借异质性的文明,才能击破固有的深具整合能力故而滞重无比的传统结构,而与进步人类相沟通。

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顾准:“民主不能靠恩赐,民主是争来的。”

与普鲁士王室的有学问的奴仆黑格尔的“现实即合理”的哲学不同,立足于争,其思想维度是指向未来的。

历史与未来成了现实的两大参照。

或者可以更准确地说:未来提供了价值观,历史提供了方法论。

方法论并非纯粹的工具论,不能引进,也不能仿造。方法论与价值观同在,而容涵了价值观。

思想的性质是以偏概全的。

战斗的思想者几乎全数偏激,偏到极致。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即是。然而,一场厮杀过后,战士纷纷卸去盔甲,换上布袍,以论战为可忏悔之事;收集旧作时,亦每每因其过激而不惜删汰。戏剧性的是,运动中总体的战斗倾向,复为历经文化洗劫之后的新一代“学人”所诟病。据说他们的学术要纯,要平正通达,要不偏不倚;这样,思想便死掉了!

集众的偏,是必须以自由为先导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学术自由、批评自由……

自由是梦中的天地。思想者于是戴着镣铐,从无边的荆棘地里蹒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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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何为?

顾准认为人民在政治上永远是消极被动的,在大众中间,实行直接民主是不可能的。为此,对于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对巴黎公社的肯定,他直率地表示异议。相反,对致力于批判且不善感恩的“精神贵族”,他颇为欣赏;并且建议多加培养,说是:“‘贵族’多如过江之鲫,他们自然就‘贵’不起来了。”

表面上看来,顾准之论颇近鼓噪一时的“新权威主义”;究其实,他的主张是以贵族消灭贵族,以权威消灭权威。在他这里,权威不复是绝对的,而是更新的。一言以蔽之,可谓有“权威”而无“主义”。

启蒙是长期的,因为思想是长在的。

所谓思想,首先应当交付给谁?

思想者从来强调自我承担。霍克海默与阿道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有一段话说:“我们所疑虑的并非遍布大地如同地狱一般的现实图景,而是没有冲破这种现实的合适机会。在今天,如果还存在着我们可以把传递信息的责任交付给他人,那么,我们决不馈赠给那些‘大众’,也不馈赠给个人(他已无力),而是馈赠给一个想象中的证人——只要他不会与我同归于尽。”所说“想象中的证人”,其实就是“我”自己。出乎自我,返乎自我,——思想是无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