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和他的阴影(第3/5页)

如果每个人都能获得自由的思想和语言,如果每个人都能成为人,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如何可能维持呢?

就在索尔仁尼琴为自由、人权和社会正义加紧斗争的时候,当局出手了。他们根本不能容忍一个为国家所掌控的小小作家可以擅自把作品拿到国外出版,可以轻易地跑到斯德哥尔摩领取大笔奖金,可以自恃一文不值的文学才华对政府说三道四;在把索尔仁尼琴开除出作协,并迫使他放弃领取诺贝尔奖金之后,紧跟着,就像驱逐一条狗一样地把他驱逐出国。

真正的英雄,正在于与绝境相抗争,所谓“困兽犹斗”,而不在凯旋的辉煌时刻。出国,对索尔仁尼琴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但也不妨说,至此他已然达至人生的顶点。

一旦远离俄罗斯,索尔仁尼琴便失去了大地,犹如巨人安泰一样无能为力。他失去了对手,失却固有的压力,这就使得一个勇士的精神处于失重的、混沌的、悬空的状态。一个人,当他丧失自由时,自由感可以变得更强烈;而在获得自由之后,对自由的焦渴自然缓解,原先敏锐的感觉也便随之钝化了。可以设想,有的人是为苦难而生的——虽然这个说法有点残酷;事实上,具有苦难气质的人适宜在忧患中生活,来到平安的环境,反而会因精神的过分松弛而瘫痪。

索尔仁尼琴在国内禁止发表的作品,全部都在西方面世;在国内被驱逐出来,是西方接纳了他。当他来到美国,并获得“美国荣誉公民”称号之后,却立刻把矛头从苏联极权社会那里掉转过来,直指美国和西方。

不是说西方不可以批评,知识分子由来便是说“不”的人,问题是,为什么批评?用什么样的尺度批评?索尔仁尼琴否认自己是侨民、流亡者,坚持认为今天人类历史的关键惟是俄罗斯。他有大俄罗斯情结,是典型的斯拉夫文化优越论者,像古代的圣愚一样,强调俄罗斯民族自身的传统,强调“东方精神”,批评西方文化是堕落文化,宣布西方民主陷入严重危机,美国即代表了“荒唐胡闹的民主制度”,又说西方的现代技术是“虚伪的神道”,是“罪恶之源”,西方流行音乐是“铁蹄下渗进去的污水”,等等。他断言:“人的性格在西方被弱化了,而在东方得到了强化。我们经历了精神上的锻炼,这种锻炼比西方的经验要强得多。”为了取得一种对西方的优越感,他不惜省略了整个国家为此“锻炼”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总之,他整个地否定西方经验,否定英法革命的政治遗产,否定近世的普适价值。桑塔格批评美国本土,其激烈程度并不稍逊于索尔仁尼琴,但是当说到索尔仁尼琴时,她的评价是:“他对西方一无所知。”

别尔嘉耶夫多次说到俄罗斯精神的矛盾性。发生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知识社会中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的斗争,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东方大国的民族精神的内在矛盾的体现。他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说:“俄罗斯民族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总是这样:要么狂热地否定整个俄罗斯,完全摒弃家园和故土;要么狂热地肯定整个俄罗斯的特权地位,而这时,世界上所有其他民族就都属于低等民族。”他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样优秀的人物也同样缺乏一种“坚定性”,缺乏完全成熟的、独立的民族意识,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病态”。说到“爱国”的病态,索尔仁尼琴当然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严重得多。

作为一个坚定的“俄国人”,索尔仁尼琴一直隐居在美国佛蒙特州的一个据说有着俄罗斯风光的小镇里。他曾一度应邀做过一些反西方的演讲,在遭到普遍的拒绝之后,便息影于公共空间,埋头从事《红轮》——一部关于二十世纪俄国和苏联历史的著作——的写作。1991年,苏联解体。1994年,索尔仁尼琴终于应总统叶利钦之请返回了久违的俄罗斯。

从美国搭机飞抵海参威,然后坐进英国广播公司为他包租的车厢,横穿西伯利亚,经过七周的时间才回到莫斯科。被逐到西方,从东方返回。索尔仁尼琴所以选择这条独特的返回路线,据说是为了更直接地接触苦难中的人民。然而,比起去国时,索尔仁尼琴的身份已经从一名作家晋升为政治文化明星了,用中国的老话来说,大有“衣锦还乡”之概。在给他单独加挂的车厢里,配有专门的厨师和侍者,英国广播公司的摄制组如影随形,摄像头忙个不停。所到之处,人潮汹涌,鲜花如云。官方出动大批警察保护他的安全,一如保护国家首脑,待遇是很特殊的。

索尔仁尼琴自我感觉好极了。他要充当先知,精神领袖,据统计,当时有48%的人愿意选他为总统。他到处访问,发表演说,接见记者,做电视节目。头一年,他在电视上露面的频率在国内名人中位居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