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旅客

“在像我们这个令人焦虑和动荡不定的时代,难以在人性中和人类事务的进程中找到乐趣,在这个时候来想念起像开普勒那样高尚而淳朴的人物,就特别感到欣慰。”

我理解爱因斯坦。

两次世界大战从同一个枪口洞穿了这个德国人的一生。德国,这个盛产哲学头脑的民族,在一个夜里,竟然变成了一头疯狂的野兽!最可怕的,还不在于千千万万人们对于权力者的意志的屈从,而是把一种兽道主义内化为每个人心中的道德律——于是放火,杀戮,欣欣然仿佛干着世界上唯一正义的事业。他们收拾起同类,就像收拾街头的垃圾一样,自然而便当!

整个祖国背叛了爱因斯坦。

幸好,他有另一个祖国。

他是把周围的知识分子集团当成自己的祖国的。这时,“精英”们如何呢?然而更糟!知识,非但没有为他们保持一点应有的操守,反而成了可供彻底叛卖的资本!在一个为军国主义者的暴行辩护的被称作《文明世界的宣言》上面,便有93个著名的科学家、艺术家和牧师,以属于他们的手,签署了他们尊贵的姓名!93个!93个赤裸裸地站出来向人类的良心挑战!而另一个反战宣言《告欧洲人书》,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签名的才一共只有四个人!

多么卑鄙、无耻、自私的知识分子呵!连海德格尔这样的人物,也一样跟着大棒走!在普鲁士科学院的会议厅里,爱因斯坦身边的两把椅子总是空着。没有人敢靠近他。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物理学家罢了,那时候,除了做实验,拨弄一些数字与逻辑,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做出来。然而,作为一个危险分子,这已经足够了!。

不顺从就意味着反抗。在一个专制国度里,谁不敬畏权力呢?

他没有了退路。

他完完全全地被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抛弃了!

但是,比起大批大批死于汽油与火的犹太人,爱因斯坦究竟是幸运的。无论怎样,后来,他总算可以站在自由女神的火炬底下自由地喘息了。

——这是生长《独立宣言》的地方,又一块大陆,爱因斯坦!你尽可以沉浸在天才的想象之中,而无须理会千万里外的战争的嚣骚;你可以静静地观察物理力的相互作用而无须提防暴力的报复,可以进一步完善你的相对论而无须担心绝对权力的威凌。让你结束那个关于“祖国”的噩梦,向未来世纪的子孙们讲说你眼中广袤、辉煌的宇宙天体,大自然的美与和谐吧!要是教堂的晚钟响过,你也已感觉疲倦,那么,就走出实验室,带着你心爱的小提琴,随同纷飞的鸽子到公园或是旷野里来!那里,有惠特曼抚摸过的柔和的草叶,有爱默生喜欢的岩石,松和橡树,有林肯播种的紫罗兰的缠绕不息的芳香……

我知道你是一个诗人,本来意义上的诗人,爱因斯坦!

可是,这个刚刚逃脱了政治迫害的人,却把他全部的激情,献给了政治斗争。政治,在他看来,乃是全人类的事务,并不限于邪恶势力的墙垣之内的。他赞扬法国的物理学家朗之万说:“理性是他的信念——这信念不仅带来了光阴,也带来了解放。他为促进全人类的幸福生活的愿望,也许比他为纯粹的知识启蒙的热望还要强烈。正因为这样,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政治启蒙。”这不也是自我的深沉表白吗?

当屠伯们开始了血的游戏,当无情的炮火摧毁了田园,当大地因无数妇孺惊恐的哭声和挣扎的呼喊而日夜战栗,难道还能在实验室的圆转椅里安坐吗?科学成就本身,到底能够从本质上减轻多少落在人们身上的灾难呢?这时候,他没有沉默。他根本不可能沉默。如果沉默,就等于犯了“同谋罪”——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理解这样一道现实政治中的等式。所以,他全身心投入了各种公开和秘密的反战运动,没有一点犹豫。他成了不带枪的战士。他以榜样的力量,召唤着更多的为和平而战的人们。

他那么紧张地注视着时局的发展,以科学家的精确,不断地校正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从呼吁拒服兵役到主张武装抵抗,他不惜严酷地涂改自己,以致睿智的罗曼·罗兰也不能理解他。是的,他渴望理解,一生都渴望理解;但是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倾听自己,倾听内心的神圣的声音。真理的声音。真理是简单自明的,但又丰富到没有极限,只有忠实于人类自由事业的奋斗者,才能从它那富于人性的启示中,获得独立支持的勇气。

他一面从事反战运动,一面开辟“第二战场”:保卫言论自由和教学自由。维护和加强这些自由,距眼下生死攸关的战争未免太远了;然而他认为,任何民族的健全和发展,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基础。当人们焦灼的心几乎全数为血火的战场所吸附时,他的目光,便已经探及使世界充满痛苦、叹息和辛酸的战争和各种压迫的根源了。呵,爱因斯坦,你四周的和平环境还不能令你感到满意吗?最初到来时,你是那般深情地礼赞这个自由民主之邦,怎么会诅咒起来的呢?难道你不怕陷于新的孤立?……这个大步跨出了科学圣殿而直面血与污秽的伟大的天才,他发现:科学和政治,个人和社会,都一样深深植根于脚下的多难的土地。这土地,原来便连成一片,并没有大陆和次大陆之分的。没有国界。他没有祖国,可又无处不是他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