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耿庸先生(第2/4页)

至于对张中晓的态度就大两样了。

我曾多次听他说起张中晓,称赞张中晓的明敏多思,以及为常人少有的批判的勇气。说到张中晓和他在新文艺出版社同一个编辑室里面对面办公的情景时,总是极力回忆着各种细节,有一种沉洒于其中的深情。赞叹,惋惜,缅怀,哀痛,沉默无语,或竟泪花闪烁,神情显得很复杂。说到往事,我发现,耿庸先生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描述起来,历历如在眼前。引述书本的东西也如此。与其说这是一种天禀,无宁说是长期的牢狱生活对一个人的自由意志的锻炼和考验。他是看重经验的。几十年来,想必他一直在顽强地对抗遗忘。后来,读到他的一篇自述文字,说及他和张中晓分住隔壁的囚室,听到张中晓吐血之后轻叫着"报告"的声音,隔着牢门而无法前去救助的自责的话,实在教人感动。

他在出狱之后,一直打听张中晓的下落,曾试寄一张《解放日报》给在绍兴下关邮局的张中晓的父亲转交,希望张中晓看到笔迹会回应他的无声的寻唤。这个希望,终于在文革初期从“外调”人员口中得知张中晓的死讯而彻底破灭。他写道"然而三十多年来依然是二十六岁的中晓时常地显现在我的眼面前。"这样的患难交情,非是一般文人的惺惺相情可以比拟。

在“胡风骨干分子”中,毛泽东最重视的就是最年轻的张中晓。对此,耿庸先生曾经表示过相同的意见。半个世纪来,确实还不曾有人像张中晓这样,反对把《讲话》当作“图腾”。这个十八九岁就得了肺病,且被切去五根肋骨的“反革命”,获释后仍一面失业、挨饿、咯血,一面不停顿地阅读和思考,堪称“韧战”。他把他的反专制主义的思想断续地记录到拍纸簿上,火柴盒上,废纸片上。死后由他的家人送给何满子先生保存,最终由路莘女士整理成册,名《无梦楼随笔》。我有幸最早读过稿本,并对全稿做了摘录,然后重新编序,发表在《散文与人》丛刊第一集上。

张中晓的书信,也是由路莘女士设法出版的。出版前,在北京晓风家里看到这些书信,借阅了一夜晚,感觉其中的锋芒,并不稍逊于随笔。我拟选出几通,登到《散文与人》上,晓风的意见是由路莘女士作注后再交我刊用,只好作罢。这些书信后来印了出来,不过并没有注释:印象中,有个别信件似乎也没有收进去。也许是言辞过于锋利,尤其涉及个人的批评,编者觉得有必要为尊者讳,或者为死者讳的罢。

耿庸先生是执拗的。

这种性格的人,一且同所追求的真理,或所坚持的信念结合起来,就变得非常刚硬,坚不可摧。当然,执著于真理和信念,已经成了上一代人的事,到了我们这一代,几乎全数沦为实利主义者了。倘若仍旧套用"真理"一类的词,那么,也即等同于霸权话语,等同于权力、财富、声名,等同于主流、时尚的东西。有谁要是独行其是,使用熟习的理论或工具,一定要被讥为保守主义者、落伍者、等待被抛弃的人。

我曾经同一位上海的青年学者谈到过耿庸先生,结论果然是“老派”。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从根本上说,中国还停留在前现代阶段,而后现代的理论已经大行其道了。对耿庸先生来说,中国是仍然需要“启蒙”的,这启蒙就是前现代话语,当然要被后现代理论家看了笑话。文学理论也如此。耿庸先生大谈其“现实主义”,说得浅显一点,即鲁迅说的“睁了眼看”,明显是针对中国文学的"瞒和骗"的传统的。他和何满子先生所作的“文学对话”,也都重在现实主义的本质的阐发。然而,这在满嘴“现代性”的学者看来,还不是土得掉渣了吗?

使用什么样的理论、概念和语词,在耿庸先生是作过严密的思考和慎重的选择的。他的文风,从来不肯随俗,喜欢使用长句子,让不少习惯于抄近路的人看了感到别扭。只要打量一下就知道,那其中的逻辑是极其邃密的;而内含的诗意,更不是一般的理论家和批评家所有的了。

究其实,他倒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比如,他在文章中说的“被做成‘胡风反革命分子’”,这个“做”字,我就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如此用过。对于建国后的第一起文字狱,用“做”字来表现是极为准确、生动,而又意味深长的。有一次,他同我讨论到拙文《五四之魂》的部分内容时,电话那头突然蹦出一个“激退”的词,让我敬服之至。鉴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被蒙覆“激进主义”的溢号而被攻讦,用“激退”形容这些论客的本质,实在说得上一以当十。后来,我将此文印制成书,即采用了他的提示,将“激退”一词加入相关的段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