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橄榄树(第2/2页)

一年容易又秋风。一天傍晚,连老师邀约我到公园里散步。风瑟瑟吹。树叶鸽子般纷纷飘散。走到一道石桥旁边,他也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惘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低低地背了《红楼梦》中的一个句子,作为劝慰的话。

既然去国已成定局,又何必沉溺于伤感?我想,还是尽可能地唤起他未泯的激情吧。对他来说,恐怕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了。我知道,他的岳父在纽约开了一爿饭馆,让他前往照料;可是,他能够让自己安于厮守那份产业么?他是文化人,他应当在文化事业上有所开拓……久久 ,我把话说了。他双手抱定栏杆,凝望远天的硕大的黄昏星,有点茫然若失。他说,到了国外,条件不见得特别优越,生活到处是一样严峻。但当然,如果道路允许选择,他愿意为祖国未 来的统一做点什么......

走前,他完成了两件大事:其一是旅游了大半个中国,梦中的槛槐树。其二是使原单位为他重新做了"结论"。这在他个人的生命史上,确乎是空前壮举。

他平日的生活相当俭省,小饭桌上,从来不见什么美味佳肴。这一回,何以千金一掷只为餐一顿风景?是不是在小屋子里禁闭久了,需要来一次身心大解放?抑或从兹一挥手,怕无缘再见自己的祖国,这才匆匆一睹她秀美的山?中国中国,此其时也将变得特别的撩人思绪,是么?记得说起到领事馆接受英语问话,和用英文填写自己和家人姓名的情形,他是那般激动。他说当时手都发抖了,全身有一股透骨的凉意。他把这种感觉叫作耻辱感。是的,祖国是温暖的,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

至于给原单位写信,他告诉我,措辞是十分的激烈。这是我料想不到的。虽然,他的要求并不苛刻,无非要证明自身的清白而已。令人不解的是,这样的信何以不能提前发出?是害怕"翻案"的罪名,还是对平反一类事情不抱什么希望?其实他应当知道,那么多埋在保险柜里的冤假错案,不是已经陆续见到阳光了么?那么,他担心果真恢复名誉,又得重新回到记者队伍中来?记者的职业使他惊悸?还是害怕亵渎了它的神圣?真叫人弄不明自。令人欣慰的是,原单位的办事速度真也快捷,十几年不能解决的问题,在十天之内就办成功了。

结论简单而明确:他是一个"好同志"。

时间像点燃的蜡烛一样越来越短,短到只余一截暗红的夜晚。他送我一件黄褐色大衣,而我,能够回赠什么呢?我那老乡特意填了一阕词,我却平仄不起来,只好工工整整地为他抄上一首无韵的小诗。

人生的聚会都是为了告别。是最后的时刻。月台上,站着我和他的几位寥落的亲友。我望着车窗,突然亿起英国作家吉辛的一段话“我们整个一生都渴望知音,这种欲望像鬼魂一样驱赶我们到渺茫的荒原上去,经常以陷入泥坑与沼泽而告终。”长方形框子嵌着那张熟悉的脸。即将消失的脸。熊猫般的眼睛大而低垂,唯嘴角翘起,作微笑的努力。顿然,一声长笛,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四十多岁的汉子终于孩子般地流泪了! ......

上班,下班,爬格子,做梦,六年就这么过去。彼此之间,曾经通信一回,仅仅一回便长此中断。山水重隔,我们还能说些什么?“不若相忘于江湖”,庄子说。忘却是一种潇洒,最苦是偏不相忘。在我那老乡乔迁他处之后,我还曾几次踏进“葵园”,在积叶间寻找往日的痕爪。虽不敢进去看已经易主的小屋子,而在橄榄树下,却也作过小小的盘桓......

再后来,橄榄树也没有了。那儿,几乎所有的花树都被刈夷,米黄色小楼和粘连在一起的小屋子们也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高达十层的商场。在遥远的异域,在有月亮和没有月亮的夜晚,朋友是不是还在苦苦思念着我们的橄榄树?橄榄树。那是一支歌。假如思念,就唱吧,它当会送你走向梦中的家园……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一一流浪!......

1988年5月 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