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第2/2页)

做了医生以后,在乡间的地位就稳固许多了;至少,公社下来巡察的官员,不再用一贯的不祥的眼光看我。我曾经不只一次地对自己说“要是一生能平稳地做一个农民,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殊不料,所谓幸福,它的降临是如此容易。多年以后,我才看得明白:革命与反革命,荣誉与耻辱,幸福与苦难,原来都在掌权者的一点头与一挥手之间。

地位一旦获得改善,人就变得容易同现实妥协了。那时,许多在"文化大革命"中覆没的刊物渐次露出水面;对于一直迷恋文字的我来说,这无异于神话中的水妖的诱惑。不久,我的组诗便打印成了铅字,头一次进入省城刊物。仅仅是梦幻的一闪烁,接着,两篇已获刊用通知的文稿,便因"政审"问题而被编辑部先后退了回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发表作品的权利被剥夺了。其实,无论何种气候,都不需要徒有帮闲之志的奴才表达所谓的“第二种忠诚”。

我再次经受了一个"精神弃儿"的苦痛。

我开始怀疑革命。后来我想,真正懂得革命的,往往不是它的敌人,或者坚定分子,而是信仰它,服膺它,为它奔走呼号,甚至出生入死,而最终为它所抛弃的人。

大约一个人,也只有在无路可走时才可能回到他自身去的吧?我为自己背叛了土地和人民,一度忘情于虚假的歌颂而感到羞惭、屈辱和难过。我凝视黑暗,努力看清神圣的因而多少显得有点神秘的事物。过去多少遍阅读鲁迅,直到这时,才觉得读懂了《夜颂》,以及他的那许多写于深夜里的篇章;直到这时,才感受到了某种欲望,从来未有过的欲望:诅咒,控告,抗辩......我知道,它们乃来自我体内最深最黑暗的地方。

一天,我请来一位农场的木工朋友,为我的书桌制作一道可供藏匿的夹层,置于桌面与抽屉之间。从此,每临夜静,只要写满一页纸,就悄悄地放进夹层里去…

如果说“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一种快意,那么,深夜闭门写禁书则使人感觉紧张,感觉到一种力,仿佛四周的砖块也都同时有着粗重的呼吸。就这样,我写了一部书稿,一首未完的长诗,十一篇论文;而青春,也就随之暗暗地流走了......

是一个早晨,夜雾未尽,我告别了栖居多年的小屋。

回想远别的因由,除了生活的窘迫,大都市的毋庸置疑的存在仍然是主要的。大都市有博物馆,图书馆,沙龙,现代出版物,凡这些,都只能是小屋里的梦想。七十年代未的春天气息特别浓郁。我多么渴望在一个宽阔自由的现代生活空间里,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文学的疆土。然而事实上,对于写作者来说,最大的自由,仍然存在于想象之中。陷人大都市以后,反倒愈来愈清楚地发见,我失去的反倒比获得的要多得多了。

就说小屋,它教我勤劳,淳朴,恪守清贫;正是在那里,我学会了抵制,从圣谕,漫天而来的谎话,直到内心的恐惧;在那里,我雄心勃勃又小心翼翼地缔造生活,而从来未曾想到炫耀和挥霍。价值这东西,它是只有通过过去的经验才得以确定下来的,因此我知道,什么是世界上弥足珍重的部分;然而,正是这个部分,眼见它在都市的碾盘中一点一点地粉碎,消失,意欲阻挡而无能为力。想起小屋,就不由得想起都德笔下的磨坊,和那干瘪的戈里叶老板。蒸汽磨粉厂的建成使他变得如同疯子一般。这个背时鬼,不管他怎样极力赞美风力磨坊,人们仍然不理睬他,一样扛着麦袋往厂里跑;又不管他见到麦子时是怎样的号啕大哭,也不会使众人感动。麦子是麦子,磨坊是磨坊。风磨的时代毕竟一去不复返了!

1996年4- 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