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有雨的冬夜而作(第2/2页)

离开车站以后,一连几年我们没敢去看你。即使关系解冻了,你我之间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去年突然接到你寄来的一封长信,你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长信,当时有一种很怪异的想法,觉得那里边语调就像遗嘱。其中你叮嘱我千万不要睡得太晚,以免伤了身子。这回在医院,竟也不忘一再提及。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把我看做你的亲人,虽然这仍然是你对小妹的至爱的延伸。血是至高元上的。我相信,家庭一直埋在你的心里,埋得太深太深,才会有着这般的感情的焦渴。当一个人一心眷念着亲人的时候,他一定处在精神流浪的途中,他的心里一定很苦。

记得六十年代末,那时候,大约快要“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吧?不少地方自发产生一个旨在肉体上消灭"黑七类"的运动。土改期间有过类似的做法,但是论规模,实在难以为匹。在这当中,你们县算是最有名气的了,几乎每一个公社,都有将地富分子处死的事情发生,甚至包括妇孺在内。处死的办法有多种,或暴杀,或虐杀,或枪杀,或棒杀,或活埋,或装进麻袋扔入河心……据传,在你们老家一带设有联防,重重关卡,此呼彼应,追捕的火光锣声,终宵不绝。漠阳江遥远穿过我们县城,每天都有尸体漂流下来,致使城内的居民,长达几个月的时间不敢饮用自来水。你的父亲,大哥,三弟,多年为你所疏远所隔绝的至亲的亲人,都是在同一个时刻里死亡的。接着还有未成人的侄儿。至于怎样一种死法不得而知,自然连尸骨也不可得见,这是明明白白的死,但也是暗暗的死。总之在一早上一切都荡然无存!收到侄女的来信,慧恸哭失声;她让我骑了车子到你出差的镇上找你,告诉你消息。你听了,阴晦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嘴唇抖动,然而始终没有话。这时,我看见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你的额角渗出,其实你浑身都在冒汗,你唯一的动作是站起身来,一次又一次地拧干抓在手里的大毛巾......

作为余生者,你大约对周围的世界已经无望。而我们对于你的前景,又何敢抱乐观的态度?每隔一段时间出城看你,我们都好似扮演着施主的角色,定期送一点炭火,给你在冷冽而孤寂的氛围里御寒。至此地步,想不到竟然有人为你说媒,又居然让你有了家室,这是教我们深感欣慰而且惭愧的。

现今的嫂子至少比你年轻二十年,人漂亮又能干,凡认识你的人,都说你有福气。家无长物,她从不怨尤,最难得是能够容受无端的责难,任你在她身上倾泄郁积已久的牢骚。临到退休,小阿英也有四五岁了,可以认字,画画,蹦蹦跳跳陪你逛菜市了。熬到头来,总算有了一个宁静的港湾,容你停泊。近几年,每次见到你,都会有笑影在你的脸上闪烁,那晦暗之色也就仿佛消减了许多……

然而你走了!

想不到在这般阴暗寒冷的日子里,你就这样无言地弃我们而去!

如果真有所谓命运的话,你是十足的苦命人。一生中,你的欢乐是如此之少,而不幸的折磨又如此之多!自然,比起父兄及众同类的死况,后死的你还算不得什么悲惨,终年六十,也都差不多挨近古稀,可以瞑目的了!

1991年12月 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