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仇者(第2/2页)

全家猝不及防,村里人也都十分意外,暗地里纷纷议论说:阿和的良心哪一天被狗叼走了?

快二十年过去,世界也不知经过几番组合,而人与人之间的裂隙却是如此的难以弥缝!当时工作队到底在背后做了些什么?阿和是主动请缕呢还是被逼上阵?我始终弄不清楚。可悲的是,许多可能的对话机会,双方都给同时错过了!

此后,阿和还曾认真地惩罚过我们两回。只是至今怀疑,他是杏也可能出于一种变态的赎罪心理?倘使我父亲无罪,在父老兄弟面前,他将永远无法清洗陷害无辜的劣迹。恰恰,父亲不多不少只坐过两回班房,而且捉捉放放,居然也平安无事。这对阿和说来,着实是很不幸的。

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像一颗螺丝钉那样被旋上了大队“赤脚医生”的位置。一旦地位变了,人际关系也就随之改观。从此,每同阿和“狭路相逢”他都垂首而过,不复有先前那种恶狠狠的目光。及至后来我到了省城工作,偶尔返乡遇见,他便会怯怯地叫一声我的小名。《阿Q正传》写道:当阿Q从城里厮混一阵以后返回未庄,平日欺负他的一群都敬畏起他来,甚至连赵太爷看见了也得赶紧凑上前去叫一声“老Q”。这使我心里深深地起了一种悲哀。

正当中国作家群起写作"访富"主题的时候,便听到说阿和从信用社辗转贷了几千元,在海瞰垒了两个大鱼塘。接着,他把铺盖也搬了出去,用茅草在塘前盖起一座“镇海楼”。在“楼”四周,主人种上亭亭的香蕉和木瓜树,还用木桩和尼龙网圈出一个很大的鸡场,大有江山永固之概。据说还种过两瓦盆花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开过。

清清水塘,曾经托起过多少回的星月,云霓,美丽的梦想?一年过去,可怜竟连一尾鱼也没有!原来堵堤未久的盐碱地是不宜于淡水养殖的。不过,过了两天,村人们又看见他一个人在日夜做着引灌工作了!

命运,真是残酷到了极点。当鱼儿才在塘里漾起一个又一个可惊喜的细浪时,一次山洪暴发,顷刻间便把鱼塘冲出儿道大口子!那结局,当然比桑提亚哥要悲惨得多,他连一根鱼骨头也没有捞到。

接着,他病倒了。

消息是回乡过年时村人告诉我的。人,难道真的如哲人所说,其脆弱竟如同一根芦苇?我决计到阿和的“镇海楼”走走。

风瑟瑟吹着,天色很阴晦,像是夜晚将临的时刻。茅棚孤悬在堤岸。木瓜树不见了。蕉树已经枯焦,曾经肥大的叶子搭拉下来。原来的木桩只剩下两三根,有一只乌黑的竹篓和一段破网绳挂在上面,随风轻轻曳动。空旷里,没有一只鸡出来啄食。周围一片死静。

我走近门前,柴扉半掩。看得见里面的床铺,没有帐子。除夕的爆竹还未响起来呢,他就早早睡了。“谁呀? ” 他微微探首出来,随即唤了一声我的小名,显然早已辨出我的声音。

“听说你病了? ”

“病了。”

“什么病? ”

“医生说是肝病。”

“没住院么? ”

“哪里赔得起呀,下锅的米都没有呢。”接着告诉我说,他曾经到医院里看过一次,一次就得花去十多元;以后只好延请村里的巫医,给拾掇些草药煎水吃。

“我想,可以向政府要点救济款的。”

“区里是照顾过一回,够买两个礼拜的药。”

“你看是不是需要什么人照顾一下?”

“不用了。”他的声音很低。

我站在屋外。他躺在屋里。中间是沉默和门。

我掏了十块钱放在那熟悉的小方桌上,说“明天是大年初一,这点你拿着买一顿肉吧。”说完,赶紧逃了出去。因为那时,我仿佛看见故去不久的父亲就站在旁边。阿和好像还在背后说了一句什么的,只是我一点也没听见。

清明节那天,阿和死了。从春节到清明,够不上一个完整的春天。

他死时,被安置到一块上无片瓦的空屋地里。据说那原是厅堂,由祖先遗下来专供红白大事使用的。没有任何丧仪。连哭声也没有。是他的一个早年流落他乡的穷大哥闻讯赶来收拾他的,像收拾一件轻便家具。当时,正值我返乡给父亲扫墓。然而,无论说还是做.对于阿和,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据说他病时要卖掉原来的小屋的,不知在世时是否已经易主?以凉荫为他提供讲坛的那棵大榕树,由于虫蛀和雷殛,是彻彻底底地坍倒了。海边那鱼塘,自然不会有人重垒;至于茅棚,却不知被拆掉没有?抑或依然孤独地站在那里,日夜昕寒潮的呜咽,风的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