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第2/2页)

其实,做着这一切都是多余的。过了一段时日,堂嫂便出院了。如今医院改袭了承包制,费用大得惊人,大病未愈,奈何在经济上已经无力负担。堂兄不是那类能活动的人,至此山穷水尽之际,唯有求助于巫医一途。但从此,人也就一病不起了。

春节回乡下过年,刚卸下行李,便同妻一起到堂兄家。嫂子在屋里,已经不能起坐迎迓。里屋很暗,不开窗户,大约太气闷了的缘故,没有落帐子。屋子外面,臭水沟的气味不时熏进来。屋里久未打扫,落满藤渣和草屑,苍蝇嗡嗡营营,往人的脸上乱撞。因为堂嫂的双手已不再能够摆动,便用了一块白纱布蒙了脸,我们到来也不揭开,就这样隔着纱布说话。她诉说着疾病如何被耽误的情形,话中不元抱憾。对于她,到了连鬼神也不复相信的地步,人生该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了。说到丈夫一年来对她的侍候,各样的操劳,话音才明显地变得轻快起来,似乎透达着某种满足。

我们起身向她告辞,这时,她平生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用叔婶来称呼我们,接着说了一长串祝福的话语。我知道,这是她在作着诀别!当她特别提高了声调向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内心需要多大的勇气呵!

清明回乡,嫂子已经死去快半个月了。

人到中年,是知识者十年来演说谈话做文章的热门题目。在穷乡僻壤,谁统计过,有多少中年人更为惨苦地突然崩折?我的堂嫂,一个普通农妇,她死于风湿,死于农村最常见的疾病,死于根本不该死的疾病,然而毕竟死了!她死于穷困,死于蒙昧,而且,死时没有花圈,没有悼词,没有鼓吹,甚至连亲人也没有一个肯去送殡!如此世态的差异,人惰的凉薄,又有谁,诉说过其中的不公?堂嫂匆匆来到人世,唯无言撇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差堪告慰的是,儿子们都已经快要长大成人,可以卖力气了。春节刚过,他们便一齐告离了病重的母亲,跟随包工头前去远方陌生的都市。直到堂嫂平安入土,他们也没能接到消息,犹在想念中盘算如何拚命挣钱赎回母亲的健康呢!

女儿尚幼,刚上小学,一年前还常常拉着母亲的衣角到处转悠。这回见不到她,问起周围的小朋友,都说好多夭没有找她一起玩了。死了人的人家,是连孩子也被视为不洁的。她们说,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呆呆的,还常常一个人躲着哭。后来,堂兄告诉我,是怕她伤心,没有伙伴,才让外婆过来把她接走。

遗忘是一种幸福。尤其对于孩子,世界只配为他们展开眼前无边的开阔地,他们是元须回顾的。当此刻,推窗遥望,夜色冥茫。如果祝祷有效,对于我梦中的孤苦的侄子侄女们,我要说一一

明天醒来,愿你们忘记了一切,连同母亲!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