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黄开榜的一家(第2/2页)

黄开榜的三儿子是这家的顶门柱。他小名叫三子,越塘人都叫他三子。他是靠肩膀吃饭的。每天挑箩,他总能比别人多挑两担。他为人正气,越塘人都尊重他。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不打架,他长得一表人才,邻居都说他不像黄家人。但是他和越塘的姑娘媳妇从不勾勾搭搭,简直是目不斜视。越塘的姑娘愿意嫁给三子的很多,三子不为所动。三子为了多挣几个钱,常到离城稍远的五里坝、马棚湾这些地方去挑谷子,有时一去两三天。

黄开榜的四儿子是个哑巴。

最后生的是个女儿,是个麻子,都叫她“麻丫头”。

哑巴和麻丫头也都能挑箩了,挑半担,不用箩筐,用两个柳条编的笆斗。

这样,黄开榜家的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饭自然吃得简单,红糙米饭,青菜汤。哑巴有时摸点泥鳅,捞点螺蛳。越塘有时有卖螃蟹的来。麻丫头就去买一碗。很小的螃蟹,有的地方叫蟛蜞,用盐腌过,很咸。这东西只是蟹壳没有什么肉,偶有一点蟹黄,只是嘬嘬味道而已,但是很下饭。

越塘的对面是一片菜园,更东去是荒地。黄开榜的老婆每年在荒地上种一片蚕豆。蚕豆嫩的时候摘了炒炒吃,到秋后,蚕豆老了,豆荚发黑了,就连豆秸拔下,从桥上拖过河来,——越塘有一道简易的桥,只是两根洋松木方子搭在两岸,把豆秸晒在丁裁缝门前的路上,让来往行人去踩,把豆荚踩破,豆粒脱出。干蚕豆本来准备过冬没菜时煮了吃的,不到过冬,就都叫麻丫头炒炒吃掉了。

越塘很多人家无隔宿之粮,黄开榜家常是吃了上顿计算下顿。平常日子总有点法子,到了连阴下雨,特别是冬天下大雪,挑箩把担家的真是揭不开锅了。逢到这种时候,黄开榜两口子就吵架,黄开榜用棍子打老婆——打的是枕头。吵架是吵给街坊四邻听的,告诉大家:我们家没有一颗米了。于是紧隔壁邻居丁裁缝就自己倒了一升米,又跟邻居“告”一点,给黄家送去,这才天下太平。丁裁缝是甲长,这种事情他得管。

黄开榜忽然异想天开,搞了一个新花样:下神。黄开榜家对面,有一家杨家香店的作坊。作坊接连两年着火,黄开榜说这是“狐火”,是胡大仙用尾巴在香面上蹭着的。他找了一堆断砖,在香店作坊墙外砌了一个小龛子,里面放一个瓦香炉。胡大仙附了他的体了,就乱蹦乱跳,乱喊乱叫起来,关云长、赵子龙、孙悟空、猪八戒、宋公明、张宗昌……胡说八道一气。居然有人相信他这胡大仙,给胡大仙上供:三个鸡蛋、一块豆腐。这供品够他喝二两酒。

三子从五里坝领回了一个新媳妇。他到五里坝挑稻子,这女孩子喜欢他,就跟来了。这是一个农民家的女儿,虽然和一个见了几次面的男人私奔(她是告诉过爹妈的),却是一个很朴素的女孩子。她宽肩长腿,大手大脚,非常健康。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显得很纯净坦诚,不像城市贫民的女儿总有点狡猾,有点淫荡。她力气很大,挑起担子和三子走得一样快。她认为自已选择了三子选对了;三子也觉得他真拣到一个好老婆。新媳妇对越塘一带的风气看不惯。他看不惯老公爹装神弄鬼,也看不惯二嫂子偷人养汉。枕头上对三子说:“这算怎么回事?这不像一户正经人家!”她和三子合计,找一块地方,盖三间草房,和他们分开,另过。三子同意。

黄开榜生病了。

越塘一带人,尤其是黄开榜一家,是很少生病的。生病,也不请医吃药。有点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就到汪家去要几块霉糕。汪家老太太过年时蒸糕,总要留下一簸箩,让它长出霉斑,施给穷人,黄开榜的老婆在家里有人生病时就去要几块霉糕,煮汤喝下去,病就好了。霉糕治病,是何道理?后来发明了盘尼西林,医学界说霉糕其实就是盘尼西林。那么汪家老太太可称是盘尼西林的首先发明者。

黄开榜吃了霉糕汤,不见好。

一天大清早,黄家传出惊人的哭声:黄开榜死了。

丁裁缝拿了绿簿到街里店铺中给黄开榜化了一口薄皮材。又自己出钱,买了白布,让黄家人都戴了孝。

黄开榜的大儿子,已经姓薛的裁缝赶来给黄开榜磕了三个头,留下十块钱给他的亲生母亲,走了,没说一句话。

三子和三媳妇用两根桑木扁担把黄开榜的薄皮材从洋松木方的简易桥上抬过越塘,要埋到种蚕豆的荒地旁边。哑巴把那支紫铜长颈喇叭找出来,在棺材前使劲地吹:“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