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王四海的黄昏(第4/5页)

承志河涨了春水,柳条儿绿了,不知不觉,王四海来了快两个月了。花无百日红,王四海卖艺的高潮已经过去了。看客逐渐减少。城里有不少人看“力胜水牛”已经看了七八次,乡下人进城则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他们可怜那条牛。

这天晚上,老大(彪形大汉)、老六(精干青年)找老四(王四海)说“事”。他们劝老四见好就收。他们走了那么多码头,都是十天半拉月,顶多一个“号头”(一个月,这是上海话),像这样连演四十多场(刨去下雨下雪),还没有过。葱烧海参,也不能天天吃。就是海京伯来了,也不能连满仨月。要是“瞎”在这儿,败了名声,下个码头都不好走。

王四海不说话。

他们知道四海为什么留恋这个屁帘子大的小城市,就干脆把话挑明了。

“俺们走江湖卖艺的,最怕在娘们身上栽了跟头。寻欢作乐,露水夫妻,那不碍。过去,哥没问过你。你三十往外了,还没成家,不能老叫花猫吃豆腐。可是这种事,认不得真,着不得迷。你这回,是认了真,着了迷了!你打算怎么着?难道真要在这儿当个吕布?你正是好时候,功夫、卖相,都在那儿摆着。有多少白花花的大洋钱等着你去挣。你可别把一片锦绣前程自己白白地葬送了!俺们老王家,可就指望着你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听到这儿人的闲言碎语了么?别看这小地方的人,不是好欺的。墙里开花墙外香,他们不服这口气。要是叫人家堵住了,敲一笔竹杠是小事;绳捆索绑,押送出境,可就现了大眼了。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四哥,听兄弟一句话,走吧!”

王四海还是不说话。

“你说话,说一句话呀!”

王四海说:“再续半个月,再说。”

老大、老六摇头。

王四海的武术班真是走了下坡路了,一天不如一天。老大、老六、侄儿、侄女都不卖力气。就是两个伙计敲打的锣鼓,也是没精打采的。王四海怪不得他们,只有自己格外“卯上”。山膀拉得更足,小翻多翻了三个,“嗨咿”一声也喊得更为威武。就是这样,也还是没有多少人叫好。

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几个回合,到最后由牛的身后蹿出,扳住牛角,大喝一声,牛竟没有倒。

观众议论起来。有人说王四海的力气不行了,有人说他的力气已经用在别处了。这两人就对了对眼光,哈哈一笑。有人说:“不然,这是故意卖关子。王四海今天准有更精彩的表演。——瞧!”

王四海有点沉不住气,寻思:这牛今天是怎么了?一面又绕场一周,运气,准备再摔。不料,在他绕场、运气的时候,还没有接近老牛,离牛还有八丈远,这牛“吭腾”一声,自己倒了!

观众哗然,他们大笑起来。他们明白了:“力胜牯牛”原来是假的。这牛是驯好了的。每回它都是自己倒下,王四海不过是在那里装腔作势做做样子。这回不知怎么出了岔子,露了馅了。也许是这牛犯了牛脾气,再不就是它老了,反应迟钝了……大家一哄而散。

王家班开了一个全体会议,连侄儿、侄女都参加。一致决议:走!明天就走!

王四海说,他不走。

“还不走?!你真是害了花疯啦!那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你不走,俺们走,可别怪自己弟兄不义气!栽到这份上,还有脸再在这城里呆下去吗?”

王四海觉得对不起叔伯兄弟,他什么也不要,只留下一对护手钩,其余的,什么都叫他们带走,他们走了,连那条老牛也牵走了。王四海把他们送到码头上。

老大说:“四兄弟,我们这就分手了。到了那儿,给你来信。你要是还想回来,啥时候都行。”

王四海点点头。

老六说:“四哥,多保重。——小心着点!”

王四海点点头。

侄儿侄女给王四海行了礼,说:“四叔,俺们走了!”说着,这两个孩子的眼泪就下来了。王四海的心里也是酸酸的。

王四海一个人留下来,卖膏药。

他到德寿堂找了管事苏先生。苏先生以为他又要来赊膏药子,问他这回要多少。王四海说:

“苏先生,我来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能不能给我几个膏药的方子?”

“膏药方子?你以前卖的膏药都放了什么药?”

“什么也没有,就是您这儿的膏药子。”

“那怎么摊出来乌黑雪亮的?”

“掺了点松香。”

“那你还卖那种膏药不行吗?”

“苏先生!要是过路卖艺,日子短,卖点假膏药,不要紧。这治不了病,可也送不了命。等买的主发现膏药不灵,我已经走了,他也找不到我。我想在贵宝地长住下去,不能老这么骗人。往后我就指着这吃饭,得卖点真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