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鸡鸭名家(第3/6页)

多少年没有吃“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孵不出来的蛋,不知什么道理,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头,下面还是一个蛋。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壳。鸡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拙蛋”,说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书念不好。反过来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念书的孩子也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这东西很多人是不吃的。因为看上去使人身上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总之吃这种东西很不高雅。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来不及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老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是蛋行里人的责任。鸡鸭也有“种口”。哪一路的鸡容易养,哪一路的长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里的人都知道。生蛋收来之后,分别放置,并不混杂。分好后,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乱带”是系着蛋黄的那道韧带断了,蛋黄偏坠到一边,不在正中悬着了。

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一间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门上开一个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闭,一眼睁,反复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是否受过精,用他们的说法,是“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作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着亮光,转来转去,就看得出蛋黄里有没有晕晕的一个圆影子。二照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易断定。珠子不饱的,要剔下来。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卖,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后,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的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让人随便去看。下炕那天照例是大香大烛,燃鞭放炮,磕头敬拜祖师菩萨,仪式十分庄严隆重。因为炕房一年就作一季生意,赚钱蚀本,就看这几天。因为父亲和余老五很熟,我随着他去看过。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糊着泥和草,下面点着稻草和谷糠,不断用火烘着。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温度。太热了一炕蛋全熟了,太小了温度透不进蛋里去。什么时候加一点草、糠,什么时候撤掉一点,这是余老五的职份。那两天他整天不离一步。许多事情不用他自己动手。他只要不时看一看,吩咐两句,有手下徒弟照办。余老五这两天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况的人,都说这行饭不容易吃。一炕下来,人要瘦一圈,像生了一场大病。吃饭睡觉都不能马虎一刻,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觉。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着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觉判断一切。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暖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母性!)他体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正在完成。

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着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这些小鸡似乎非常急于用自己的声音宣告也证实自己已经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热闹极了。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得接连睡几天。——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和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往往画出黄毛小鸭。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节上不大对。桃花开的时候小鸭还没有出来。小鸡小鸭都放在浅扁的竹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啾地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都很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看它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捉在手里,那点轻微的挣扎搔挠,使人心中砰砰然,胸口痒痒的。